
我的父亲
父亲老了,越来越老了,老的不能掌控自己走路的步子,不能听见别人的谈话,不记得自己吃药的数量,甚至不记得我们的名字……
父亲老了,越来越老了,老得越来越依赖我们,常常跟孩子似的,随时需要有人陪伴。一会儿不见儿女就想,一会儿没人陪伴就心慌害怕……
可父亲原来完全不这样。
父亲曾经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军人,浓眉大眼,皮肤白晰。虽然身高一米七零,却也不减英武俊朗,反倒显得干练精神。他被连长看中,做了连长的司机。可因为依恋家中新婚的母亲,借生病之故,回家休养,未能听从连长招唤重返部队,因而失去了人生一个很好的发展机会。后来,人民公社组建拖拉机站,因为父亲有驾驶汽车的基础,被招入拖拉机站工作。父亲工作认真负责,业务娴熟,为人随和,几年后,成了拖拉机站的站长。
然而,外公在文革时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经常被批斗,游街示众,父亲做为女婿被牵连,工作始终没能转正。因而,父亲是我们那里做了十多年站长的临时工,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公家人”。村子里的人都认为他是公家人,是国家干部,单位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农民身份的领导。这种尴尬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父亲终于下决心辞了工作回了家,成了一个没有退休金的“退休干部”,回家帮助母亲种起了责任田,实实在在地做起了农民。
做农民的日子里,父亲很辛苦。
为了增加家庭收入,父亲谋划着种甜瓜,点豆子,种蔬菜,养牲口……与母亲一起,承担着养育供给我们姊妹六人的重担。常常因为农活太重,自己又缺乏干重体力活的身体而病倒。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默默地一个人下地,饭点时又回家给我们做饭吃。
记得有一年暑假,父亲早早起床,背起装甜瓜的筐子去摘“末茬瓜”,临出门时叮嘱我,过一会儿去给他推车子上塬。当我磨磨蹭蹭地赶到瓜地时,父亲已经把瓜筐子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正准备赶路哩。于是,我随着父亲真切地体验了一把农民挣钱的艰辛。
家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我与父亲艰难地迈进着。山路越来越陡,车子越来越沉重,步子越来越缓慢……我跟在车子后边,渐渐失去了给父亲助推的能力,甚至转化成了我被父亲用车子拖着前行的状态。可父亲依然奋力推动着百十来斤的车子,任凭汗珠吧嗒吧嗒敲击着路面,继而悄无声息地渗入泥土之中。我清晰地看到,父亲奋力前行的腿在微微颤抖,后背的汗已深入了裤腰。可父亲却不能停下休息片刻。因为在随处可见的陡坡上,负重的车子很难保持平衡。而一旦车子倒了,两筐甜瓜就会“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变成一堆垃圾。
望着脊背深深弯下,后脖项通红的父亲,我陷入了一阵自责。责备自己不能减轻父亲所承之重,连给他助点力都不能做到,反而加重了他的负担。又产生了一丝抱怨,怨自己怎么不生就一个男儿身,身强体健,替父分忧。更多的则是感觉心痛,痛父亲太辛苦,痛农民挣钱太艰难,痛家乡路太难走……
人说,往事如烟。我却觉得如烟的往事都是无关痛痒的往事,如果是刻骨铭心的往事,随着岁月流年,不但不会模糊消失,反倒会更加清晰,一如发生于昨日。它会永远印刻在我的记忆里,提醒着我来时的路,去往的方向。
如今,父亲已是八十三岁的老人了,四世同堂,人丁兴旺。儿孙们虽然算不上事业有成,日子却也都过得红红火火。可父亲却好像不清楚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成就了,更不关注这些他曾经天天期盼着的结果了,只是傻傻地,盼着儿女们回家。
父亲老了,确实已经老了,老得该我们全身心地陪伴他了。就像他曾经牵着我们的手,带领我们走上人生旅途一样。
我要牵着父亲的手,陪伴他走过人生最后一段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