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业时间还未到，营业大厅里已经从宁静中复醒过来，开始新的一天的经营活动。这座建于八十年代初的商场，随着经济改革已彻底变了模样，不论是体制还是格局都不一样。但也不是全变了，新面孔每天在增加，但老面孔也都还在。
　　 胡一乐就是这里的一个老面孔，今年四十出头。高中毕业依托父亲的关系进了这个商场，成了一名员工，这一待就已二十年了。老领导或者老员工依旧称他为“小胡”，与他同龄的人称他为“大胡”或者直接喊他的外号“乐子”。小辈们称呼他为“老胡”或“胡师傅”或“胡主任”。
　　 胡一乐在家排行老四，上有三个姐姐，父母在国家计划生育全面执行的最后档口生下他，当时胡一乐的爷爷太开心，吃饭时还崩掉了一颗牙，奶奶更是进庙烧香还了愿。一家人都很庆幸，胡家最终还是有了一个男孩，后继有人，没有断了香火。胡一乐的妈妈也因在连生了三个姑娘后，终于生得一子而扬眉吐气。胡一乐的家庭条件不差，他更是一家子的宝贝疙瘩，好吃好用的全家人都首先让给他，他也算不白招人疼，从小嘴上就像抹了蜜似的会说话，会讨巧。他长得一副小骨架，皮肤细白，五官清秀，如果扎了两个辫子，你说他是个女生，也不会有人怀疑。可偏偏他的三个姐姐遗传了爷爷和父亲的身板，高个、宽肩、腿长，于是三个姐姐也都直接或间接地以体育为职业。他从小就尽量避免与他的三个姐姐同行，姐姐中最矮的175公分，最高的180公分。三人在体校时还是业余模特。如她们三人同时走在大街上，那回头率绝对不会少于百分之二百。胡一乐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外形，太单薄、太纤弱。他只比全家最矮的奶奶高出三公分，自己168公分的身高，在男人中算绝对的小个子。那个年代，女孩子找对象，对男生的身高要求最低限度是173公分，更有人戏称172公分以下的男士为“二等残疾”。而自己只有168公分，似乎可以称为“三等残疾”了。于是胡一乐在这个莫名其妙的观念下，被定义成一个四肢健全，身心健康的残疾人士。每当他想到这时，他都想骂人，骂那些有这种想法的人是思想残疾。
　　 尽管这样，胡一乐还是开朗、乐观的。他的人缘极好，上学时，虽然他的成绩较差，但并没有遭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嫌弃，大家都喜欢他，只要有他在，总是会传出欢乐、愉快地笑声。他是大家的开心果、大家的喜剧明星。他不时地搞怪和说笑，总是引来大家的阵阵掌声。总之他是快乐的，幸福的。
　　 工作以后，他依旧讨人喜欢。工作时他积极努力，虽然自己没有喝多少文化的墨水，但这并没有让他觉得自己低人三分。他工作起来特别卖力，这使那些前辈在教训其它人时，总不忘加上一句：“你们都学一学胡一乐！”其它的同事对他这种近似狂热的工作热情没有妒忌，反而尤为欣赏。但是工作几年后，其他的人或多或少在职务上有所提升后，自己除了被领导反复肯定工作表现很好以外，再没有得到其它实质性的肯定，如提升职务或调高薪水等。这让胡一乐觉得平时那些言语上的赞扬如水中月、镜中花，毫无意义。
　　 他开始不再那么卖力，或者说少卖力，又或者说人前依旧卖力，但人后则懒惰起来。他还是用他惯有的俏皮和幽默与大家相处，那似乎是他的一种特征、一种符号。
　　 食堂打饭时，打饭菜的老女人们会跟他开玩笑，说：“乐子，你吃那么多的肉丸，怎么不见你长个呀？”
　　 他会笑嘻嘻地答道：“那因为我吃的肉丸是我自己付的钱，吃自己的怎么会长，那得吃别人的才行！”
　　 老女人们便哄笑成一团，一边给他四个肉丸一边免了他的菜钱。一般这时，胡一乐会假装不好意思白吃的样子，大家在言语上客气一番后，他会做一个只有在舞台才会见到的致谢礼，然后欣然吃下这份免费的肉丸。
　　 领导布置工作任务时，他总是很积极，对领导的决定不假思索地推崇。每当那时，掌声最响的是他，回答最快的是他，态度最好的也是他。如果这个角色换成其它人，同事们心里必然会咒骂，是鄙视。而这恰恰是胡一乐，是大家喜欢的“欢乐人物”，于是这一切都被宽容地、自然地接受了。
　　 他对领导的追捧和殷勤近似夸张的程度，那种被他无限夸大的动作和表情，使每一个严肃的问题都蒙上了一层假正经的意味，就好像领导刚才做的决定和意见是在进行一场表演秀，而胡一乐热情似火的掌声是对表演的赞赏，而不是对内容的肯定。同事们有时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对工作充满了热情，还是在开玩笑，用一种滑稽而过分地追捧来讽刺一切。领导们对他的表现已经习惯，如果哪次没有听到他热烈的掌声反倒会奇怪，不是怀疑他没有来，就是怀疑他的手被摔折了。胡一乐的掌声就像是领导讲话的逗号或句号，没有它则文理不通、词不达意了。尽管领导这般需要他，但依旧没有提他一官半职，好像是如果提升了他，就会改变了他，从而就没有了原来的胡一乐。
　　 这使胡一乐很苦恼，眼看着比自己后进单位的员工，或者年龄更轻的，都一个个比自己的职务高，他觉得难堪。如果哪个比自己年轻，而职位上却比自己高的人，叫自己一声“小胡”，那跟在他脸上抽上一耳刮子差不多。好在，年轻人都很识趣，只称他为“胡师傅”。可他心里还是憋屈，这时他会低声自语：“师傅？师傅！你当西天取经呀！我才没有你们这帮猴弟猪徒呢？”
　　 胡一乐还有一件让他烦恼的事情。自己眼看已是大龄青年了，依旧没有对象，还是个老单身。爷爷奶奶都老得不大能动弹了，每天除了念叨他的婚姻大事外，再无其它可牵挂的。奶奶跟他说：“乐子呀，你啥时能办大事呀，奶奶老了，怕等不及了。”这时胡一乐都会用他最甜蜜、最温暖地态度跟奶奶撒会儿娇，好像他还没长大，还是小孩子，老人家都老得糊涂到岁月都忘记了似的。
　　 家里人也没少操心替他张罗这事。介绍人只要向女方一说起他的身高，那事情八九就黄了。终于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娶进一个从偏远小镇来的姑娘，那姑娘二十七、八岁，身材特别小巧，身高不到150公分，好在她长得眉清目秀，落落大方。她站在胡一乐身旁，立马显得他高大了许多。姑娘读得是幼儿师范，当幼儿园老师的。她只想留在这个自己读师范的这座城市，不愿再回老家去，于是她一直不答应，老家人为自己所做的婚姻安排，独留在此，好几年。直到别人将她介绍给胡一乐，两人一见倾心，很快便结婚成了家。
　　 胡一乐娶了一个比他更加矮小的姑娘，成了大家津津乐道地话题。有人开玩笑的说他们生的孩子估计也是个小不点，也有人说不一定，如果隔代遗传的话会是大个子。胡一乐管不了这么多，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觉得自己有姑娘爱，人家又愿意嫁给自己，这已经让他觉得很幸福了。至于什么个子高不高、矮不矮，并不重要。他甚至觉得自己虽然个子不高，但心胸宽广。自己能容下别人容不下的事，能干他人拉不下脸的差。别人的几句闲言碎语根本算不了什么，如果别人胆敢当着他的面，拿这事开玩笑，他会笑得更响亮、更夸张，好像开这种玩笑的人是个无耻小人，与他辩驳都显得多余。
　　 取一个有一定文化层次的老婆还是好的，胡一乐始终不被领导提拔的原因，在她的媳妇看来，根本原因是学历不够。现在大学生满街都是，虽然说商场在安排人员上没有做硬性的规定，但还是清晰地看出，岗位与学历之间有着明显相辅相成的关系。读书是胡一乐的弱项，他的诙谐、幽默变不成试卷上的答案，换不来合格的分数。他去读远程大学，他几乎听不懂，全靠媳妇课下给他讲解，帮他记忆。就这样别人三年读完的专科知识，他花了五年才读完。在拿到这张专科学历证明时，胡一乐竟然哭了，这让全家人都惊呆了，这个“乐天派”居然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似的肆无忌惮地哭着。直到把爷爷奶奶的泪水也勾了出来，才结束这场几十年未见到的“壮丽”场面。
　　 文凭硬不硬不要紧，关键看领导是否认可。好在商场的领导有一半都是通过再深造后取得学历的人士，所以他们当然认可胡一乐的文凭。并且还在全员大会上，对他工作多年，依旧不断学习的精神，给予了赞扬和鼓励。希望年轻人不管自己已拥有怎么的学历，都要继续学习，不断探索。一下子，胡一乐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既然是榜样当然需要一个较合适的身份，胡一乐被提升了，升为部门主任。虽然部门主任上面还有部门经理，但也没有关系，毕竟从群众岗位走上了领导岗位。
　　 胡一乐变得谨慎了，虽然他对领导的掌声依然响亮，对领导的追捧依旧真诚，但他不再与同事过分玩笑了，好似玩笑会让他丢了那顶小小的乌纱帽，又好似过于嬉皮的造型已不再合乎自己的身份。可是他那张没能长得严肃、端庄的脸，还是会让人一看就乐，一看就笑。原先胡一乐得以自豪的搞笑本领，现在却成了他一块心病。就像是长在脸上的一个印记，怎么也去不掉了。
　　 生活总是有得就有失，它不会让你处处顺心。事业上有了一点前进，这让胡一乐非常开心。他有时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在乐什么，但这种快乐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不是为了取悦别人，所做得生硬的搞笑；也不是为了迎逢领导，所演的浮夸的闹剧。
　　 他不想听别人叫他什么“小胡”、“胡师傅”、“乐子”，当然领导可以叫，老前辈们可以叫，其它的人则不行。如果谁不小心这样叫了他，他绝对是假装没听见，由着你喊破嗓子，也不会答应。就算下次，你不再那么叫他了，他还是将你列为不予理睬的人员名单之列。直到某一天，你捧着笑脸，向他道歉为止。
　　 这些都是小事，媳妇的肚子一直没见动静，才是他最头大的事情。爷爷奶奶急着抱曾孙，那急切地心情比他那会没有结婚更急迫。他们恨不得孙媳妇的肚子今天有喜，明天就把孩子生下来。可是结婚五年了，孩子不仅没见着，连一次孕，都没能怀上过。这让全家人寝食难安，心情抑郁。如果胡一乐的母亲经历了重重困难才生了他这个儿子，可是母亲并不是一直空着肚子呀，好歹也是两年生一女，一连生了三个丫头。虽然当时并没能在爷爷奶奶那里落个好，但也算为胡家添枝散叶了呀。可如今，自己的媳妇一直未能生下一男半女可如何是好？
　　 夫妻俩为这事没少求医问药，各种检查都做了，说两人都非常健康，没半点毛病。又将什么各种催育促孕的秘方、良方、偏方一一尝尽后，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媳妇依旧那么小巧，身材依旧那么纤细，未见衰老、也未见丰韵，像被时间定格了似的，和刚进胡家门时一模一样。胡一乐甚至在想莫非自己娶了一个“仙女”，仙女虽然好，但不能了却一家人的心愿呀。这像一个顶在胡一乐头顶上空不散的乌云，他再也乐不起来了。他响亮的掌声没了、他搞笑的表情没了、他幽默的笑话没了，总之，胡一乐不乐了。比别人称他为“小胡”，比没有像样的文凭，比三十多岁时还是单身，都更加让他难过。
　　 他不再对工作满怀热情，整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精神涣散、松懈乏力，这使他在工作上连连出错，屡遭领导批评。同事也不敢与他说笑，生怕他那愁苦的面容上冷不丁地落下泪来。胡一乐在家时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沉默寡言，一家人都随着这个不再快乐的人一同愁闷。
　　 胡一乐变成了胡一苦，那滑稽、惹人发笑的小八字眉终日紧锁，不再有夸张的肢体动作后，那副小身板显得更小了，几乎是缩成了一小团。那一小团紧绷的身体像包着炭火的铁皮，小小的、黑黑的、烫烫的、硬硬的，没有人敢碰一下。他开始翘班，常常躲在商场顶层的平台上，慢慢地抽着烟，看着商场大厦下面繁荣喧闹的街市。此时，那此从地面飘上来的忽近忽远、模糊不清的笑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胡一乐的世界。
　　 直到一天，一个疯癫的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躲过大厦的监控，跑到了这胡一乐独享的小天地，并将这个小天地搞得全市瞩目。
　　 那天，胡一乐依旧坐平台四周用砖石砌成的围栏上，翘着二郞腿，吸着烟。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上来，并随手反锁上进入平台的小门。她抱着一卷厚厚地布卷，冲到围栏边，把那手中的布卷用力地抛了下去。布卷的顶端仍抓在她手里。布卷上面好像还写着什么字，那女人扔得太快，胡一乐并没有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她将布卷的顶端，用绳子在围栏间隔的空隙里，来回绕了两圈。就这样，布卷被她成功地悬挂在商场大厦的外墙上。
　　 胡一乐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直挺挺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快速的发生着。他还没能回过神来，搞清发生了什么事。那女人不仅已挂了布卷，还站在了围栏上。在烈日的照耀下，那立在高高围栏上的女人像个巨人。胡一乐的神经快被这景象吓断裂了，他想躲起来，但已来不及。
　　 那女人指着他说：“你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也不许开门！你就站在那。”
　　 胡一乐一身冷汗，除了不停地向那女人点头外，说不出话来。
　　 接着，那平台的小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又听见有人转动钥匙的声音，门已被反锁，无法打开。于是，传来更猛烈的敲门声。胡一乐站着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那个女人因见他挪动，而一头跳了下去。他能听到大厦下人群聚集而发出的喧哗声，能听到消防车呼啸而来的汽笛声，还能听到媒体拍摄播报时发出的电频声。他不知道那女人在外墙的布卷上写了什么，不过他看到一个几乎疯掉的女人，在做死之前的最后一击。那女人有着一张令人感到恐怖的脸，一张用死亡粉刷过的脸。胡一乐看着她，不禁两腿发抖，支持不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