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夤夜不得睡
　　 冥想苦无方
　　 郭峰住我家
　　 我却躺旧床
　　 既怀朋友情
　　 轸悯谓药汤
　　 其他无所谓
　　 最恨阻文章
　　 这是我在2015年5月27日写下的五言诗，当时是郭峰最凄惨无助的时候，我只好留下他住在我家。其实从诗句中不难看出，我是很不情愿他住在我家的，但是我却不忍心看到他留宿街头，纵使五月末的天气已十分炎热。
　　 回想起我与郭峰的相识，距今快十年了。2008年秋，在抚顺市新钢铁有限责任公司，我当时还是那里的一份子，却也只是个临时工，尚未转正，我被迫从烧结厂分配到炼钢厂。所谓被迫，是被领导所迫，因为当时烧结厂的上层领导都不待见我，其原因无外有二，一是我的贪睡，二是我的自私。
　　 在此，我很想为自己辩解一二，贪睡乃缘于三班运转所致，毕竟当时才二十岁出头，除却工作，业余生活亦必当丰富多彩，所以难免会在班上时常出现打盹的情况。更何况我在07年的冬天见识过因疲劳作业导致工亡的惨剧，与我一个横班的侯师傅就是因为在下夜班的早上，在收拾皮带卫生时不幸被运转的皮带绞死的。有鉴于此，让我萌生了唯有休息好，才能工作好的自省，哪怕是在班上，亦要抓紧闲置的时间休息。另外不得不说，当时我的岗位是与一个直到现在依然常常联系的铁哥们，我们两人共同看守的。换着班睡，换着班干是我们心照不宣的协作，更无需攀比计较，自然不会影响生产，耽误工作。
　　 至于自私，这完全是我的一贯主张，因为我看清了工厂中的诸多弊端，自私也是我亟需秉承的宗旨。然我之自私，不会视铁哥们之疲累于不顾，我之自私，无非是厉言驳斥领导之所谓调令，遣我到其它岗位帮忙，即领导口中的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我被伤害过，在我受领导之命帮助别人时，我义不容辞，可当我们的岗位由于皮带撒料，或料湿黏住下料口等等累得筋疲力尽而迫切需要人手帮忙的时候，领导那张“你们是两个人，完全可以自行解决”的可憎嘴脸令我非常不舒服。至那以后，领导再怎么跟我软硬兼施，我的回答无非是“你们这么多领导，完全可以自行解决”的同样可憎的嘴脸。
　　 得罪领导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但我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主儿，纵然他们拿两个人的岗位说事儿，纵然他们拿我们换着班睡觉说事儿，我全都当作放屁。领导见遣我不动，索性干脆把我调走便是了。这么一来，他们的视线也干净了，我的耳根子呢，也清静了。
　　 调到炼钢厂白灰窑，我看到了新的工作环境，也感受到了新的工作态度，当然，也遇见了新的朋友，这其中便有郭峰。一句话，环境很差，因为有白灰；工作强度很低，因为可以堂而皇之睡觉，而不必忍受领导的责骂，毕竟领导也睡得头昏脑涨；至于新朋友们，都是够义气的。
　　 郭峰的身高一米七多，皮肤黝黑，体格稍胖，他的家庭条件非常不好，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带着他生活，这些都是班长张志新告诉我的。另外班长还说，若不是郭峰在白灰窑干，他也胖不起来，记得刚来白灰窑的时候，郭峰很瘦，正因为白灰窑轻松自如的工作强度，使得他涨了不少赘肉，不过再怎么涨，也没有我胖。最后一句是班长对我的调侃，我心知肚明，唯有报以苦笑。
　　 就这样，我们整个班组八个人一起在白灰窑干了有一年多，期间经历了很多，但都微笑以对。由于彼此理解，由于彼此担当，由于彼此帮助，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班组，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集体，没有人因为自己的懒惰和自私损害班组，损害彼此的情义！
　　
　　 二、
　　 可一年之后，也就是10年的六月份，由于我通过考试，得到了转正的机会，不得已被迫离开了白灰窑，转而来到生产一线的炼钢厂转炉作业区。带着工薪待遇大幅度提高的兴奋和喜悦，同时揣着离开白灰窑张志新班组的感伤与不舍，优越的正式工的身份并没有给我带来丝毫别样的感触，无非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将就着应付崭新的工作，迎接崭新的生活，却又不得不感慨，曾经嬉笑怒骂、真情相待的白灰窑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当我度过三个月的试用期，俨然成为一个熟练的转炉吹氩工的时候，郭峰还在白灰窑坚持，他有坚持的理由，一来他家的条件的确不好，二来白灰窑是能够获得一些外捞的。
　　 可好景不长，炼钢厂出台了新策，白灰窑不再雇佣临时工。这么一来，如郭峰一般的临时工就只能被调派到炼铁厂，如我所料不错，应该是同烧结厂一样，看管皮带。
　　 没错，就是皮带，烧结厂和炼铁厂的构成，给我的感觉就是皮带的功劳，长短不一、角度不同、纵横交错的皮带，不止令我望而却步，同样也令郭峰他们望而却步。习惯了白灰窑的轻松惬意，又怎么会看上呆坐八个小时，死死盯住来回反复的皮带的无情轮转呢？更何况皮带上的料还释放着足以令双目迷离的粉尘，而且工资待遇同之前白灰窑一模一样。
　　 别了，白灰窑；别了，新钢厂，郭峰他们的态度是一致的，这也是我能想到的。由烧结厂到白灰窑，每个人都能留下来，可再由白灰窑到炼铁厂，相信没有谁会甘心留下来，因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工作强度和工作态度。
　　 新钢厂不仅送走了郭峰，也送走了我，当我在12年的16号凌晨遭遇了工伤之后，我就对转炉的工作产生了恐惧心理。本来我还能靠着年休假和每个月到医院开两三天病假勉强坚持工作的，可那一次，彻底激起了我摆脱转炉的豪情。
　　 作为普通家庭的我来说，能够拥有这么一份来之不易的保靠工作，甚至可以说是一些人梦寐以求的，但我却将它抛弃了，毫无留恋地抛弃了。
　　 原因有很多，除了工伤，还有憎恶和厌倦，以及钢材市场不景气的大环境。毕竟在钢材市场无比优越的时代里，除了正常情况下的工资和奖金，还有季度分红，以及年终分红。可是当房地产开发受阻，钢材价格的衰落，那些分红俨然成了奢望。
　　 另外最重要的，莫过于我的无奈，无奈上层领导并没有将心比心考虑到我的感受，依然坚持让我回到伤心、痛心的转炉作业区工作，而不是为我另觅岗位。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可能是因为转炉作业区真的很难收揽人心，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世故到钱能通神吧。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揪住不放。无限期开病假，吃着每个月仅三百七十块钱的最低保障，我再度回到了无业游民的潇洒窘态。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对于郭峰来说等同于灭顶之灾的事——他的母亲逝世了。
　　
　　 三、
　　 具体日期我记不住了，反正是我陪着他到养老院的，他母亲就在那家我叫不上名字的养老院上班，干着伺候老人的活儿，不想后半夜突发心脏病，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哭了，哭得很伤心。我极少看到他哭，但这一次，男儿有泪不轻弹俨然成了屁话，毕竟他失去的是一手将他拉扯大的亲生母亲。
　　 我们与养老院方面详谈了很长时间，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在他母亲发病的时候，竟然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救护车是早上六点多来的，可来了之后看了眼就走了，他们的初步诊断郭峰母亲是早上四点多死的。至于死人，已经不归他们管了，得由下一个部门接收。
　　 伤心欲绝、悲痛万分的郭峰已经快要崩溃了，特别是在母亲的遗体被送往殡仪馆冷藏之后。
　　 关于殡仪一块，他也只能是勉强操办，毕竟现实的窘境无法让其母亲走得格外风光，且还得需要像我这样的朋友们忙前忙后。若非闲置在家，恐怕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没有灵棚，没有乐队，没有陪他守灵的亲人。只有门口依墙而靠的殡仪一条龙上门服务的人员送来的两束洁白的花圈。
　　 那间简陋破败的房间里的那一张窄小的书桌上摆放着他母亲的遗照，以及遗照面前的香炉，香炉上烧得或长或短的香。剩下的，就是包括我在内的他的朋友们送上的节哀顺变等安慰之辞。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家，反正我是没见过，面积狭小不说，不仅凌乱，而且肮脏。凌乱的各式物品胡乱地摆放在屋子里，甚至在某些过道上，连脚都踩不到水泥地面；药物和食品在方型的折叠桌上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小型的电饭锅里还剩下没有吃完的煮熟的泡面，由于天气炎热，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令人不禁作呕。
　　 难怪郭峰在新钢厂上班的日子里不常回家，敢情除了离家远，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样的家真的没有回去的必要。也许换作是我，我也不会按时回家。
　　 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我在跟郭峰浅谈两句，他告诉我这个家也不是他的，是他母亲租的。
　　 “租的？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你有房子吗？”我除了震惊，还能怎么样呢？
　　 “以前有，但被我妈卖了，卖了之后我们就住这儿了。”郭峰的回答十分冷淡，亦十分痛苦。
　　 “卖了？为什么要卖？”我更震惊了，要是房子多的话，卖了倒也情有可原，可以套出现金，供给开销。可这对母子就一处房产啊，卖了之后还有家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卖了。”
　　 郭峰看上去不愿再提这个话题，随后的一句话更印证了我的观点是不错的。
　　 “反正我也不经常回家，我也不晓得房子卖了。”
　　 无可奈何的不仅是我，还有郭峰，可能他跟我想的一样，他也不清楚母亲为什么要变卖房产。
　　 然而在我们一通寻找之后，我们似乎找到了答案。在这个不因贫穷，只因慵懒的家庭里，但凡能够藏匿文件或贵重物品的抽屉、犄角旮旯，我们翻到了一些佐证——各式各样的营养产品，以及这类营养产品的票据清单。
　　 这让我想起了姥姥，她老人家就经常买这些东西，贪图便宜也好，妄图健康百年也罢，我曾义正辞严地批评过——怕死。
　　 没错，买这一类无关紧要、毫无用途的东西的人，通常患有一种病，就是怕死。正因为怕死，他们才要去买，从不相信神灵教义，到现在相信了所谓科学的营养调剂，他们这些人的脑子跟之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买营养品、按摩器械和曾几何时到寺庙烧香膜拜、求卦祈祷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不是花钱买个心理上的安慰罢了。
　　 事实上他们应该很清楚才对，身居俗尘浊世，服食五谷杂粮，既难逃病患之痛，亦无遁生死之同。
　　 郭峰将一大摞标明价格的票据清单拿在手上，略微手抖，且不时瞥了我一眼，虽无话，却尤胜千言万语。
　　 “啥也别说了，难怪你妈要卖房子呢，合着就是为了要买这些玩意。”我直言不讳地说，丝毫没有在意身后的遗照是否会变换个眼神严厉地凝视我。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多回来看看好了。”郭峰后悔地说。
　　 “都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没用。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看看你妈有没有存点儿钱，别是把卖房子的钱都用在这上面啦。”我提醒说。
　　 “我不知道，我妈的东西就这些了，银行卡还真不少，具体里面有没有钱，有多少钱，还得等过两天到银行去查。”
　　
　　 四、
　　 郭峰母亲逝世的消息不仅传到他的朋友耳朵里，也传到了街坊四邻耳朵里，当然也会传到郭峰的亲戚们耳朵里。但说真的，我压根就不想见到他的亲戚，并非缘于稀少，亦非缘于贫穷，实在是他们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间充斥着太多的冷眼、鄙俗、不以为然。
　　 给我的感觉，死的并非他们的亲人，更像是电视上看到的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他们的冷眼、鄙俗、不以为然，是不含丝毫装模作样之成分的，就这么突兀，就这么直白，让我们这些作为郭峰朋友的人无言以对。
　　 晌午的阳光不仅温暖，而且炽烈。当听到这些所谓的亲人们围坐在楼栋前你一言我一句地大谈其谈，我所能做的唯有回到那间简陋且肮脏的房间里，闻着原本就有的糟糕的气味和现在又新添的香的味道，任由数以百计的苍蝇在我身边嗡嗡捣乱，我依然能够躺在脏兮兮的属于郭峰的单人床上小憩。
　　 我睡不着，相信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睡着，即便像我一样早上五点左右就被郭峰吵醒，然后一直陪他忙叨着。我阖上双眼静心冥想，想来想去只能付之一叹——若非郭峰是我的朋友，我又怎么会浪费时间来这种地方呢？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一个朋友跟我悄声说郭峰母亲外面有相好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还给郭峰随了份两千块钱的大礼。
　　 我坐了起来，抽了根烟，然后淡淡地说：“这太正常了，一个贫穷的女人拉扯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呀，总不能一辈子守活寡吧。不管怎么说，那个男人是个男人，至少他没有因为郭峰母亲的死而不理不睬、不管不问。”
　　 “你这么说也对，好歹能随两千块，说明这个男人的心地还真挺不错的。换做别人，恐怕连来都不会来。”他也感觉一时无聊，索性与我一起抽烟解闷。
　　 终于挨到晚上，朋友们聚在一起，其中便有人替郭峰张罗打官司，因为郭峰的母亲是死在养老院的，那么养老院就应该给予一定赔偿。那么接下来从哪个方面下手好呢？当然是从没有及时抢救郭峰母亲下手喽，就这一条，足够养老院喝一壶的。
　　 但郭峰却很为难，因为郭峰坦言今天下午收了养老院方面的两万块钱赔偿金。但这么一来，就更加坚定了那个提议者的决心——毫无疑问，养老院是做贼心虚了。
　　 我是外人，这种事我自然不好给出任何建议，因为我也弄不清楚养老院是出于对郭峰母亲的感情，还是真的做贼心虚。我所能做的，只有聆听，直到夜深。
　　 朋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算我还剩下三个，由于睡不着，我们就玩起了斗地主，借此熬过无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