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去走一走
一九八O年七月。我,一个五岁的漂亮小姑娘。暑假来了,不用再去幼儿园,虽然我的幼儿园非常棒,但是,我还是为能整天留在家里而高兴,更何况是在一年中,我最喜欢的季节里。
我不是一般地喜欢夏天,简直超喜欢、狂喜欢。我喜欢明亮耀眼的阳光,它照在我雪白的肌肤上,会反射出更强烈、更刺眼的光亮,好像是我在发光一样。有时我想,如果在夜晚,我也能像仙女一样发着光,那该多好呀!虽然我不是仙女,也没能照亮黑夜。不过,我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我会闪闪发亮的。
我总是在阳光下奔跑、跳跃、玩耍,直到我的皮肤由白变红,被大人硬拖到树荫下。院子里的法国梧桐高大浓密,它的叶子被太阳晒得油亮,树下的石井正透着幽幽的凉气。我会用小瓶子从井里拎上来一点点井水,洒在发红的皮肤上,啊,井水可真凉呀!不过,在这大树下,一定要小心一种虫子,它的大名我不知道,大伙叫它“毛辣子”。如果不小心让它掉到了皮肤上,那可太可怕了,皮肤会又红又肿,痛痒难耐。一般我都会小心避开,偶尔还会用脚踩死它,踩死时,它软绵绵的身体会从那毛刺刺的软壳里被挤压出来,样子非常恶心。长大后听说它在某些地区有代表贴心的含义。如果那时就知道的话,或许我就不会伤害它,留它一条性命。谁让我的夏天由我主宰呢?
我会做一些其它小孩不敢做的事情,像踩死“毛辣子”,在井边玩,爬门头上气窗,摘光未熟的葡萄……总之,大人们禁止了许多东西。可不知为什么,我在这些禁令下玩得很开心。如果被发现,我可爱的脸像有魔法似的,那些火冒三丈的大人们只要看上一眼,怒气就立刻消散了。于是,小伙伴想淘气时必定叫上我。我是他们的保护神啊!
我有一个常在一起淘气的小伙伴,他叫小路子。他比我大两岁,按年龄他应该上学了。可是,他已经被学校拒收了两次,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外,就什么都不会了。他并不是傻瓜哟,只是有点笨。我真为他担心,如果再过一年,我幼儿园毕业后上了小学,他再被小学拒收怎么办?那时,我可能就没有时间陪他玩了,那他会多孤单、多难过呀!其实我们已经买好上小学用的书包,现在刚刚出现了一种书包,包带是双肩的,像电视机里播放的外国孩子背的那种。我是红色的,他是蓝色的,不过,他今年秋天是用不上了,希望明年他可以背着它去上学。
他除了不会识字和算术外,其它方面,我觉得都不赖。他养了一只猫、一只画眉和几条鱼。他认识许多植物和花草,那些奇怪古怪的名字,我听也没听过。他在窗台下围了一个小花圃,种了月季、石榴、含羞草、菊花、一串红、三色堇、蔷薇、茉莉、夜来香……一年四季,那里总是一会开着这样的花、一会开着那样的花,他就是一个神奇的小花匠。他笑起来样子憨憨的,有一点傻气。他长得眉清目秀,身体很瘦很瘦,撩起衣服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根根肋骨。我有时在想,他是不是把他的饭全给猫吃了?细细想来,我也没少吃他的东西,不过,他很大方。我们是好朋友嘛!当然,有吃共享了。可能他真的是太傻、太单纯,十三岁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但听人说,他因偷窃罪判了三年,不知道,他长大后,还养花吗?
不过,在这个夏天,他是我的好朋友,一个非常听我话的小伙伴。在一切可以捣乱的事干完后,我们也会觉得无聊。再大的院子也拴不住我们,我们决定出去走一走,瞧一瞧。
我们戴着红胶片做成的太阳镜,一起走出了这个大院,走出了这条小街,走在了从未独自走过的大路上。
我们手拉手,昂首阔步地走着。我们太开心了,像两只从笼子里飞出的小鸟。我们不时地相互大笑,激动的心情让我们恨不得跳起来。其实,我们确实是在跳,我们走走跳跳,像林间的小鹿,像树上的松鼠,我们小小的心脏,兴奋地、剧烈地跳动着。我们左顾右盼、欣喜雀跃。太阳明白我们的心情,于是和我们一起欢乐,发出更强烈的阳光,将一切晒得炽热,直到发烫。
一路走去,我们引来了许多惊讶和好奇的目光,这让我们觉得自己像个明星,我们一定是太漂亮了。是我们红胶片眼镜吗?大家一起是喜欢这个,它确实太炫了,不是吗?我们一直戴着,眼前是一个红色的世界,没颜色的变成了红色,原本有颜色的变得更加浓烈,同时也染上了红晕。我们最喜欢的太阳,它红的像一团火,此时和我们的小脸蛋是同一种颜色。多好呀!一切都是我们喜欢的颜色和样子。出去走一走会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大、更美的世界,这个想法加快了我们的步伐,我们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兴奋、欢喜快将我们融化了。
我们一定走了很久,道路越来越陌生。路上的人不再用惊奇的眼光看我们,他们会盯着我们,望上好一会儿,然后冲着我们一直咧着嘴笑。在有橱窗的地方,我们一定会停下来看一看,从来没有这般仔细地看过,不管里面有什么,我们都很好奇。我们最后总是在看自己,因为我们的样子实在太特别了。他的头发很整齐,三七分开,穿着背带裤,帅气得像个小开。我满头的毛毛卷,碎花衬衫下是红色的喇叭裤,漂亮得像洋娃娃。我们都觉得今天我们实在是太漂亮了,这让我们信心倍增,继续往前走的勇气更足了。
走累了,我们就在路牙上坐一会儿,他在树根下的草丛里摘了两朵无名的小野花,我们各自将花别在纽扣洞里。小花像甘露、像蜜糖,我们顿时觉得不再疲惫、不再困乏,于是我们又上路了。
太阳慢慢向天边滑去,在西边染出一片瑰丽的霞光。在红胶片眼镜的作用下,那是一种调色板上无法调出的颜色,一种带着神秘诱惑的色彩。那片红色的天际像一个神奇的外星国度。我们的心已被这片红色卷走,随着它越飘越远。
就在我们陶醉在这片我们追寻许久的红色世界里时,警察拦住了我们。我们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只是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不管警察问什么,我们都不回答。警察看我们没有反应,以为我们听不懂。我们怎么会听不懂,心里真替这可怜的警察感到好笑。大人们在有的时候,似乎也很好愚弄。我们继续装呆,什么也不说,让人以为我们不是聋哑就是呆痴。警察要把我们带走,我们像两根深深扎进地里的小木桩,纹丝不动。不管他如何拖拽,都寸步不移。我们表情严肃,目光坚定,像两头倔强的小牛犊,只差用牛角将他顶得远远的。
后来警察找来了一个人,一个小路子认识的叔叔。那个叔叔骑着一个二八大杠自行车,满头大汗地骑过来。他一停下自行车,就冲过来,激动地紧紧搂着我们,那表情就像是在山里头挖到了两个金娃娃。因为小路子认识他,我也就跟着小路子一起由他送我们回家。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小路子坐后面的书包架上。那叔叔一边用力地骑着车,一边说个没完。他说:“你们怎么会自己出来玩的?两家人找不着你们,都快疯了!今天大院里能走动的,都出去找你们去了。我们去过所有商场、电影院、公园、车站,可以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快一整天了,小路子奶奶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了。你们等着回家挨打吧!”小路子在后面呜呜地哭起来,我都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哭的,这不还没有挨打吗?我才不会为还没落下的拳头掉眼泪呢。我也开始生气,觉得美好的一天,以这种方式结束太让人失望了。
还没有到家,离家还有几百米,就听见有人在喊:“回来了!回来了!找着了!”听到这叫声,那叔叔骑得更快了,感觉车子就要飞起来了。我不敢看前面和四周围观的人,他们激动叫喊的样子像准备将我们活吞掉。我一直低着头,看着飞速转动的车前轮,它在地面不停息地滚动着,又好像没有贴在地面上,与地面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腾空旋转。我甚至希望这车轮永远不要停止转动,就这样一直转下去,车子一直骑下去,骑得远远地,把那些叫喊人也抛得远远的。如果可以骑到那片霞光里的神秘世界,该多好。
回到家,家里异常闷热,我却打起了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看见哭得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妈妈,坐在门槛上。见我回来,上前就是一个耳光。我一侧的脸顿时火辣辣的,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耳光。我觉得的我耳朵听不见了,一切声音突然变得遥远、模糊、直到消失。
我被罚跪地板,走了一天的路,此时我感到又困又累,白天的劲儿一下子全跑光了。我跪在床边的地板上,跪着跪着,就趴在床沿上睡着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被家人平放在床上,并盖好了被子。一切都恢复了宁静,我的听力又回来了。我远远地听见小路子家里传来他嚎啕大哭的声音,那声音已经嘶哑变调,但依旧响亮。还有他家里人发出的怒吼声,他们好像还在骂他。只是小路子可以哭得这么久,太让我吃惊了,他的哭声像人们正在宰杀一头小猪时,小猪发出的嚎叫,听得我眼泪也流了下来。这时,妈妈进来看我,见我哭了,以为我知错了,于是也跟着流起泪来。她一边抚摸刚才打我的地方,一边说:“你知道吗?妈妈今天就像一个疯子,在街上跑着,在商场里找着,只要看到小孩,我就冲过去拉住,生怕把你错过了。我怕别人把你带走了,如果找不到你,我想,我会去死的。你答应我,再不独自出去了!答应我!”我点点头。
晚上吃过饭,我悄悄地跑到小路子房间的窗下,窗户开着,我伸头向你瞧,他躺在床上,蜷曲着身子,还在轻声地呜咽。书桌上有一碗面条,没有动过,已经干得结成团。我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他听见立马爬起来,趴在窗户上,我看见他脸上有着明显的红色条纹,他的眼睛红红的、肿肿的,原先就挺小的眼睛,肿得更小了。他向我嘟着嘴,一副受委曲的表情。我正准备塞给他两颗糖,只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我立马将头低下,躲到窗台下面,我也听见他迅速地滑回到自己的床上。他家人大概是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将那碗已结成团的面条端走,并关掉了灯。我听见他家人脚步走远,就又把头抬了起来,趴在他的窗户上,这次他没有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把糖扔到他床上,他拾起,放进嘴里,接着闭上了眼睛,这次他真的要睡觉了。
之后,我和小路子不怎么在一起玩了,至少是有大人在的时候。大人面前,我们之间几乎不讲话。如果我们想说话,就在他的窗台那里说,当然也是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也不大能出门了,应该是家里不允许去离家太远的地方玩,多远?五十米?一百米?我不清楚,反正他像一只被拴在家门口的小狗,一副无奈、凄苦的模样。
一天,他抱着鸟笼伤心地坐在地上,我问他是怎么啦?他说画眉死了。我立刻表示不是我弄死的。他说他奶奶告诉他,小鸟是被猫弄死的。我才不相信呢,我认为就是他家人弄死的。不过,这个想法我没说,小路子的样子已经太可怜了,实在不想看他再难过。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鱼也没了,鱼缸空着,被移到花圃边上,落满了灰,里面居然还有老鼠屎。空着的鱼缸看上去特别丑,于是趁没人注意,我一脚将它踢翻。再往后,他的猫也不见了,说是跑掉了。花圃里的花也不再开放,只有几根茎叶竖在那里,慢慢也开始枯萎、发黄。就这样,整天还是能听到他家人在叫嚷着什么“玩物丧志!”“不想长大后当剃头匠吧?”之类的话。其实小路子的爷爷解放前就是一个剃头匠。长大后也听老邻居说,小路子出狱后也当了一个剃头匠。可不是什么美发沙龙里的那种造型师,而是一个只有一张椅子的剃头铺子,一个真正的剃头匠。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那年七岁的小路子整天在家里,痛苦地学着他搞不懂的算术和语文。用“许多”这个词,造出了“我有许多爸爸”这样笑掉人大牙的句子。虽然我知道,他这句子里的爸爸是指其它小朋友的爸爸,即叔叔的意思,可是其它人怎么会知道。对于这些,小路子那简单的小脑袋瓜根本搞不清,或许别人在笑什么,他都没能弄明白。我越来越觉得他很可怜,甚至有点悲哀。
我依旧我行我素,还是经常会独自出去走一走,不过学会了计算时间,一定会赶在被发现前回到家。我知道如果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还守规矩,几乎就可以无所不能了,想不写作业就可以不写,当然我都写了;想不做早操就可以不做,当然我也做了;想乱摘人家的葡萄就可以摘,当然后来我也不摘了……总之,不能像小路子一样,被束缚着、遭嘲笑地活着。
长大了,表面上我们都在守着各种规范,成为优秀的,或普通的人。也知道惩罚是什么?但是,有的时候内心依旧狂野,像没有接受过完整的系统教育之前,如那年那天,只是想看看,出去走一走。
现在,还会,出去走一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