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陈的心事
老陈从文教局局长办公室出来以后,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
“还不就是没当上校长嘛。就知道往局里跑,看见他就头疼。”
“可不是了。多大的人啦,也不摆正位置。比校长的心都操得宽。不,是比局长的心都操的宽。你们猜猜,他这次来又是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不就是来诉苦水,想往上爬一爬。”
“这个倒不是。他这个人死抠,来局里给你们谁抽过烟,不都是问你们要吗?他可从来没有为自己要当校长找过领导,更不要说什么诉苦水了。这一点,我最清楚。”人们只顾挤在一堆说闲话,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大家抬头一看,说话的是管人事的王副局长。
王副局长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他们的办公室,他这人平易近人,但今天特严肃。就见他咳嗽两声,扶了扶眼镜,两手背到身后往门外踱了几步。又回头来说了句:“那谁说的对,他还真比局长操的心多。他拿来几本自己编印的校刊,给局长看。要局里弄个内部交流刊物,刊登全县教师教学论文,学生的尤秀习作。这是他该操心的事儿吗?瞎胡闹!”他顿了一下:“不过他这瞎胡闹,总要比你们背后嚼人舌头强得多。”
王副局长出了门,大家还在琢磨那股味儿。就有人冲着大门口骑着自行车儿要走的老陈使劲儿地吐唾沫:“害人精,成天就知道瞎折腾。”其实他还想笑话老陈的烂自行车,看见大家四散走开,他也就罢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老陈自行车筐里,用报纸小心翼翼包着几本校刊,还散发着油墨的淡淡香味,他喜欢这个味道。
本来老陈是有资格当校长的。因为他代理校长都干了两年了,在此之前,二把手他也做了十几年。
这些年,他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学校业绩风生水起,师生敬佩,家长也赞不绝口,扶正当校长是顺理成章的事。可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自己学校的一个普通老师直线上升,先到教导处转了一学期,接着,绕过他这个副校长直接就做了他的顶头上司。文教局领导来宣布任命书的时候,在全校职工大会上,对全体领导约法三章:“一、不能越权做事。二、不能闹情绪。三、不准拉帮结派搞小动作。”老陈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是也能听出这些话就是针对他一个人的。他就愣怔在那里,愣怔的原因不是这几句话,本来他以为任命书是给自己的,没想到伸出的手尴尬地接回了约法三章。
会后,有老师替他打抱不平:“那不是存心欺负人吗?你要做事,是越权;你要不做事,是闹情绪;那让人到底该不该做?”众人七嘴八舌安慰老陈。老陈笑笑,他到校长办公室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就几本笔记本,夹在胳肢窝里回到了自己原来的旧窑洞。窑洞里有股潮味,他打开窗户,就看见团团乌云翻滚而来。变天了!
老陈除了上课,就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听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啦啦响,他就站起身来把窗户上唯一的一块玻璃擦了又擦,尽管它已经明亮得像没有玻璃似的。他坐在办公室里很无聊,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平常他在学校里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敢干,他还得把所有的委屈硬生生的吞进肚子里。他不能向人诉说,从根本上来说,他也不想对人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他不想听到那些安慰的话,那样让人更心碎。所以,他就把自己封闭在办公室里。无聊了,他就开始写点东西,写着写着他就觉得自己心里轻松了好多。于是,他就把自己的牢骚,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只有那白白的纸能静静地听他心跳的声音,没有嘲笑,也没有安慰。
无意中,他浏览到了江山文学网站,于是注册了自己的文集。他把自己的牢骚话整理了试着投稿,居然发表了。他忘记了那些忧愁,忘情的书写,在文字里自由的遨游,寻找那份恬淡自然的快乐。他在江山文学网站贪婪地学习,他发现网站的每一篇作品都是原创的,都是绿色的,每一篇美文都能给人以启迪,鼓舞人向前努力。
一天,又浏览网站时,他发现右下角有一块儿萌芽园地。怀着好奇心点击打开欣赏,那些孩子们的作品让他心里豁然一亮,我何不组织孩子们写作呢,既不会越权,也不是闹情绪,还能帮助孩子们增强写作自信心,提高他们的写作技巧。他忧郁多日的脸上终于有了难得的笑容。
他说干就干,课间操时间,他召集了学校所有的语文老师开了个短会。新任的校长不安地瞅着那眼只有一块玻璃的窑洞,糊窗户的白麻纸挡住了他的视线,倒是那扇窗户的光亮晃了他的眼睛。
别看老陈现在手里没权,威信在那儿摆着了,他的威信可不是靠大会上吼出来的,而是任劳任怨、默默做事干出来的。语文老师一个不落的来了。老师们虽然同意他的想法,支持他的工作,但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老陈,你就不能消停消停?人家都啥也不用你干了,你就省省心吧!费这些劲,作甚?”
“就是,做好了给他校长脸上贴金;做不好,屎盆子就扣你脑袋上了,你可要想清楚。”
“怎么能这样想呢,咱们努力做事不是给他校长做,也不是给那些领导做,咱们是为孩子的未来做事。我们做事儿,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不要管那么多。”众人还要说些不满的话,被老陈摆手制止了。
大家愤愤不平地出门,老陈拉开破旧的风门,劝大家:“都干好自己的事儿,公道自在人心。”他闭门的时候,看见对面校长室的窗帘在抖动。
学生的作文很快就发到了老陈的电子邮箱,老陈打开邮箱时,一阵阵的激动。他选择合适的发往江山,那些没有主题或照猫画虎的,叫来学生当面指点。因为学校在山区,好多人家没电脑,有的孩子下学后还要帮忙做家务,就没空打字,家长又不会,能交来纸质的文稿,老陈也很高兴。他认认真真给孩子们输字,学习江山编辑无私奉献的精神,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当孩子们看着自己的作品在电脑或手机上能百度出来而兴高采烈地欢呼时,老陈的心里甜丝丝的。学生的写作热情高涨,这股热情在更多的学生中间迅速蔓延。老陈站在窗前看着孩子们的笑脸,心中的幸福前所未有。当孩子们的作品发表得了第一个精品,老陈就自己掏钱买奖品,祝贺她(他)们,孩子们的积极性再次高涨。就连几位同事也自觉地参与进来,有的帮着老陈整理稿件,有的自己也写点文章,有了自己的文集,他们乐在其中。老陈的文集里已经积攒了不少学生的优秀习作,他就又开始做梦。要是把这些电子的文字换成纸质的校刊,那该有多好啊!
自从新校长任命以后,老陈第一次走进校长室。他出来时脸色阴郁。
“学校哪有那么多闲钱来做这些无聊的事。老陈你也知道,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学校的情况,这些钱根本拿不出来。”校长的话还在他头脑里萦绕、回旋。
死了张屠夫还就吃不上猪肉了,我就不信这个邪。老陈是一根筋,同事们都这样评论他。
还真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老陈竟然弄来了钱。他本来是一大早去联系在山里开矿的一位老板搞赞助的,没想到被人拒绝了。他气呼呼地坐在馄饨摊边吃早餐的时候,馄饨摊的老板二话不说拿出两千块塞给老陈。老陈坚决不要。老板很生气,他说,要不是老陈搞这个,他的女儿就不会爱上写作,自从表扬她得了精品,在班里就有了一份自信,本来没兴趣学习,这会儿一回来就做功课,应该感激才对,赞助这点钱不算什么。老陈心里沉甸甸的,他对所有的文章,包括编者按都进行了认真地校对。就有教师主动送来自己的文章,老陈精心设置了栏目,细心编辑,认真排版,就像孕妇小心翼翼呵护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校刊终于发到了每一位爱好写作的同学手里边,老陈看着也高兴。他却不满足了,他想,要是有更多的孩子能享受到这种写作的快乐,那该多好啊!于是,他用报纸左三层右三层包了十本校刊,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啥都响的自行车下山了。下山路很陡,都是坡,闸皮经常就抽脱了,他就下了前刮泥板,吊了一块厚厚的橡胶皮,陡坡处他就加上脚刹,死死地踩着那块橡胶皮。
他去了文教局,先到了教研室,给主任一本校刊。主任看都没看,听都不想多听他说一句话。“这事儿我管不了,你去找局长吧!”他以为拿局长把老陈吓唬走,就算了。谁想老陈一根筋毛病又犯了,他真去找了局长。
局长没表态。抽出一支烟,给老陈,老陈不抽。老陈还是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校刊,局长从他手里接了过来,跟他说:“你的事儿,我知道。你心里想啥,我也知道。”
急得老陈直摆手:“局长,我啥想法也没有。不,也不是没想法,今天来,我就是想让咱们县里有更多的孩子喜欢上写作,这一辈子受益无穷啊!”
老陈出门儿的时候局长背转了身:“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他的声音明显有点哽咽。
天空蔚蓝,山路崎岖,老陈推着自行车吹起了口哨,跟路边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山桃花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