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危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当院方正式通知我们的时候，我和小妹妹还是忍不住当着医护人员的面嚎啕大哭。
　　 自从父亲住院，我就彻夜难眠，头疼，想吐，打针吃药也不见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父亲皮包骨头的样子和那双痛苦悲哀绝望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在我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挥之不去。三年前在县人民医院父亲被确诊为直肠癌，那时还没有到晚期，癌细胞没有扩散。医生建议我们手术，我们从附属医院请了专家和最好的麻醉师准备给他手术，可是手术前麻醉师不肯给父亲麻醉，原因是父亲有严重的职业病——矽肺病，肺气肿，而且肺坏到只剩三分之一了，如果麻醉，马上会停止呼吸。这个噩耗无疑是雪上加霜，医生说保守治疗的话可能还能维持三年的时间。
　　 现在三年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癌细胞已经扩散，肺几乎没有了，各个器官都已衰退，唯一头脑很清醒，跟平时一样。饱经磨难的父亲有着太强的求生欲！在几个月的病痛之中，父亲表现出来的坚强与乐观，让我们对这个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善良又有点霸道的老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但是，我们不能阻止死神的脚步。这时候，我对死神不敢诅咒，只有祈求。
　　 癌症是非常痛苦的，一般都要杜冷丁、吗啡镇静类的管制药物镇痛，医生每天开几粒红色的药片，应该就是这个东西。父亲的疼很少表现在脸上，总是很镇定的样子，最多只是按着肚子咧咧嘴，尽可能不碰那些药片。他每天最多吃一粒，以至于疼得面色苍白，手脚痉挛发抖，细汗布满额头，但尽可能地还保持着镇静。院方通知我去办公室拿病危通知书，我绝望地走出医院办公室，感觉天就要塌下来，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我第一次感到医院的走廊是那么恐怖，阴沉！呆呆地站在走廊上，心情沉痛。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也许就这三五天。不过看老人家的毅力，十天八天也不一定。不过临终时可能会很痛苦。”我很害怕看到父亲痛苦地逝去，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也不顾医院走廊穿梭的行人注目，浑身颤抖，声泪俱下。
　　 在走廊上站了十几分钟，想让自己从容淡定地走进病房，想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哀痛，可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第一眼就被父亲看穿。父亲平静地抬起手，示意我过去。他抓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不要难过，人总有生离死别，死亡谁也无法逃避，我现在没什么牵挂的了，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了。我这一生唯一件让我很后悔的事，就是对不起你。当初你成绩好又爱读书，可我就是不让继续读，你几次还以死相逼呢！你们的老师也找了好几次，说你读书是很有前途的，我就是不同意。我那时重男轻女啊，就因为你是女儿！”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把目光飘向远方。顺着他的眼光，我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童年的记忆就像黑白胶片一幅一幅在脑海中放映开来：那个曾经不爱说话的黄毛丫头，在夏日的田野里，玩纸飞机、捉蜻蜓、赶蝴蝶，光着脚丫追赶在爸爸妈妈后面欢呼着、雀跃着……童年的我最喜欢夏天，任何活动都会让我感到好奇、新鲜。大概是小时候性格内向，比较孤单，我记事很早，印象中没有小朋友间的游戏，也没有父女间那种欢快的童趣，只有没完没了的农活，渐渐养成了胆小拘谨的性格。
　　 现在回想起来，可以说我的幼年是孤单的。在孤独环境下成长的我，现在却猛然间感受到父亲的关爱，那种幸福感可想而知。父亲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平时对我们又很严厉。老家的家法可是很有名的，犯了错误会被竹鞭抽手心，小手火辣辣地疼，还不准哭，否则加倍。但血脉相连，又有谁会记恨父母的管教呢？记忆最深刻的恐怕是那份厚厚的呵护之情，父爱如山！没错，这种爱是极难表达的，像一副宽大的臂膀可以依托，感觉做什么心里都很踏实，不是母爱那样细腻那样真切，而是朦胧的、浓重的、充实的。
　　 那个年代，那种生活环境，没有多少玩具可买，也没有条件去买，所有玩具都是由一把铅笔刀创造出来的。竹蜻蜓，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应该是比较陌生的。第一次听爸爸说起这个字眼，好奇、渴望，想快快看到它是怎样的模样，怎样地飞起来。那是由一片长二十厘米、宽两厘米左右，半个厘米厚的竹片做成的，中间打一个小圆孔，用于安装竹柄；然后在小孔两边对称各削一个斜面，以起到竹蜻蜓旋转上升的作用，类似螺旋桨形状。看他娴熟地在竹片上推刀，几经修整便生成光洁漂亮的翅膀，好像竹片两头相对应地拧了一个角度，将竹柄插入小孔中，双手快速一搓，一松，竹蜻蜓带着风声笔直地飞向了天空；我便跳跃着，追逐着，欢快着。那是我最开心最难忘的时刻。
　　 一个人从青壮年步入中老年竟是如此之快，好像一瞬间的事情，但很多细小的情节又反反复复浮现在我眼前，总是觉得经历了，但没有好好珍惜；想好好对待，却没有抓住……
　　 父亲痛苦的呻吟把我从梦中拉回了现实。看着输液针头插在瘦骨嶙峋的手背里，宽大的骨节异常突出，皮下脂肪已经不复存在了，看着父亲如柴的身躯陷在病床里，无神的双眼已经没有往日的风采，只是无助地望着我，我心如刀绞，泪水霎时冲出眼眶。担心父亲看到我失态的样子，我转身跑进卫生间，关好房门，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站在门口双手捂面蹲了下去，泪水就从指缝中冲了出来。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嚎啕大哭。
　　 父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咔在喉咙里的痰发出来的声响，就像滚烫的开水咕咕响。我清楚地知道与父亲永别的日子不远了。我很想抓住父亲远行的生命，可是我抓到的只有满手的悲伤。
　　 第二天中午我煲了排骨汤，父亲的精神状态很差，而且目光痴呆，只喝了两口汤就什么吃不下了，不停地说“很痛苦”、“不要医了”、“要回家医也是白医浪费钱”，然后就老泪纵横。这是我平生中第一次看到他哭。记得他那年做胃切除的时候，几次差丢了性命也没有哭。父亲的一生坎坷，历尽磨难，在艰苦的岁月里，父亲表现出坚强乐观，从来没有在命运面前低个头，哭一声。但这次父亲哭了，哭得那么无奈，那么伤心！我轻轻按摩他的肩膀，说：“你就不用担心妈妈，我们会照顾好她的，你就安心养病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他的你就不要操心，有我呢！”父亲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晶莹闪动。
　　 下午因为要上班，我就没去医院。晚上10点的时候，妈妈打电话说父亲快不行了不会说话了，我顾不了黑夜的风雨，拚命往医院跑，老公在后面开车追赶，我都听不到，看不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头脑嗡嗡响，直到老公把我拉上车，我才知道他在后面呼唤我。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带了一个氧气罩。“爸爸——”我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我向着父亲的方向边走边哭。妈妈让我不哭，马上通知弟弟。爸爸病重之后，远在广州的弟弟曾回来过一次，后来父亲的病情好转后又回广州去了。弟弟的工作很忙，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惊动弟弟。弟弟说他在北京出差要第二天晚上才能赶回来，于是父亲又熬过了一夜。我和小妹轮流值班看护。
　　 2月23日中午11点30分，我大妹和妹夫，还有小妹和妹夫他们都在，我就在病床前跟父亲说，“爸爸我回家煮饭一会儿再来陪你”，他的眼角有明显的泪光。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一刻是否还有知觉，但他真地流泪了——他这最后一滴泪成了我永恒的痛。我以最快的速度买菜做饭，但菜还没炒的时候，小妹就打电话哭着说：“姐你快过来，爸爸快不行。你在也见不到爸爸了！”父亲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泪水如决堤的洪流涌出，可是我并不想哭，我怕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父亲临终的容颜……
　　 ……穿衣裳吧……迷糊中，我看到妈妈慢慢把父亲放下去，护士拔掉了输氧管。这时，我听见妈妈哭着高喊：“老头子，你一路走好啊！”这一刻，我没有了思维，脑子一片空白，似乎有人在我耳边大声说：“哭吧，你放声哭吧！”我只是一个劲地喊“爸爸”，但爸爸再也不会答应我了。无论他有多少的不舍与留恋，但他还是散手人寰了。无情的岁月，将父亲的生命焚尽。
　　 春天，是万物苏醒，百花齐放，枯木逢春的季节，可是我父亲却在这个时节永远地去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2月23日是父亲驾鹤西去的日子，外面下着小雨，淅淅沥沥，风和着雨丝，连绵不断地打在玻璃上，仿佛要敲碎人的心。这是初春，微微的清风和绵绵春雨里依然带着寒意，渐渐地，一股阴冷的空气把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