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脚的奶奶
奶奶快一百岁了,一双尖而小巧的三寸金莲顽强地挪动着,在房前屋后进进出出。
奶奶的三寸金莲脚趾处是尖的,脚掌比普通人的厚一倍,活像一个粽子。一个老人,风烛残年,佝偻着身子,弯曲得就像鞠着一百度的大躬,拄着拐杖,一步又一步,从春走到夏,从秋走到冬,一年又一年。
奶奶告诉我,小时候,家人为了能让闺女长大后嫁到殷实人家,硬是用裹脚布把脚趾头踒断了,里三层外三层地缠了又缠,白白的裹脚布被血浸湿以后,每次更换,都是连肉带疤一起揭下来,疼得浑身颤抖,想死的心都有。在家人对未来无比美好前途的描绘劝说下,继续缠,连续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童年、少年、青年就这么咬着牙挺过来了。奶奶说,要是把泪攒起来,怎么也得有一大水缸。
奶奶的妹妹就受不了这个罪,刚缠上裹脚布,转身趁大人不备,偷偷地就放开,一双大脚被周围人耻笑和厌弃,成了嫁不出去的问题女孩,直到后来大家都不时兴裹脚了,妹妹才算熬出了头。
想当年奶奶风华正茂的时候,一米五八的个头,挺拔的身姿,乌黑的盘发,干净的服饰,数一数二的美女。奶奶和我家住一个胡同,是同姓族人,因父母需要上班,没人照看我,便把我寄养在奶奶家。小时候依偎着奶奶,仰视着奶奶,她就是我坚强的靠山,就是我的天,我的地!可如今,奶奶的垂直身高都不及我的腰部,和她走在一起,欲搀还惧,欲扶怕碎,极尽小心地服侍着。
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身上,沉淀了太多的历史烙印,让人在唏嘘岁月弄人的同时,也感叹奶奶顽强的生命力。
奶奶没有服过输,即便天塌了下来,她都挺了过来。奶奶的丈夫年轻时在天津做工,发了薪水回家看望妻儿老小,那时候交通不发达,在行走的途中,遇到歹徒抢劫,遇害身亡,扔到河里,被河边树枝挡住,幸有一好心人捞起后,埋在了河边。三十几岁的美娇娘,两个尚年幼的孩子妈,就这样成了寡妇。
没有了男人的寡妇,是婆婆跟前的丧门星,是妯娌群里的受气包,多少人以为奶奶会改嫁,会自杀,但奶奶擦干眼泪后,铿锵地迈着小脚,和男人一样,下地种粮、割麦、扬场,哪一样都不含糊。她又做得一手好针线,纺纱、织布、绣花,样样都出彩。这个女人用勤劳的双手擎起了一个家,撑起了一把伞,一儿一女也很争气,长大成家后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自古红颜多薄命,皆因多磨难。遭受了裹脚之痛,忍受了失夫之恨,还没完,知道中国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一九三七年以后,冀中平原大地上的老百姓遭受了怎样的蹂躏,奶奶也没幸免。为了不让日军认出是“花姑娘”,奶奶终日以锅灰涂面,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奶奶藏过地道,躲过枪弹,啃过树皮,吃过草根,一提起这些,奶奶就语重心长地告诫,知足吧,孩子,赶上了现在的日子,那是有福!
我的儿子每次见到奶奶,像欣赏古董似的,好奇地围着这个满头银发的老祖宗转上几圈,尤其对这双充满传奇色彩的小脚,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脚也能跑能跳?真是神了。每每和儿子探讨奶奶的小脚,我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形容。
谁问起奶奶年龄,她都说自己九十岁了,从七八年前就一直这么说。奶奶思路很清晰,不是健忘,这是奶奶的智慧,她不想让人们觉得自己太老,也可能心理上压根也没觉得自个儿有多老吧。
小脚的奶奶,上苍应该是被她的坚忍不拔感动了,所以决定给她这么大的寿限,让她健康幸福地安享晚年。
同样作为女性,作为双脚解放了的女性,作为自以为有点什么的女性,和奶奶一比,真的自愧不如。别看自己一个月也挣几千,吃的香喝的辣,衣食住行高水准,其实,内心的空虚,精神的飘浮,皆源于缺乏百炼成钢的锻造。
不想回到奶奶的裹脚时代,也不想回到兵荒马乱的苍凉岁月,不想穿越到过去,也不想穿梭到未来,就想在现世,好好地做一回自己,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