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二岁以前，感觉到自己的不懂事儿，真的像一条混虫一样，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儿，就连自已都觉得过意不去……
　　
　　 一
　　 我记得五岁那年，大哥的岳母带着大哥的小舅子到我家玩，临走时，干妈问我：“五娃儿，到我们家玩段时间吧？！”我不敢表态，就朝我爸望去，意思是看他同意不同意？干妈见我朝爸望着，连忙同我爸商量：“亲家，就让五娃儿到我家玩段时间吧，你看他们俩兄弟难分难舍的样子。”我爸说：“好吧，那就让他去吧。”然后，蹲下身子对我说：“五娃儿，跟你干妈去吧，记住要听干妈的话噢，我后天过去接你回来。”
　　 我一听爸叫我去干妈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大哥的小舅子一听我爸让我去他们家，也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我的手就在前面跑了。
　　 大哥的小舅子比我大一岁，我得把他喊干哥，但是，小时候却不肯喊干哥，总是喊他的乳名“金成子”，或者喊“金成儿”。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儿走亲戚，自然是兴奋得很，几十里的路程，我居然同金成手拉着手，一直走在干妈的前面。当时，我们翻过高高的黑沟垴，又顺着兰河北坡往前走，每当感觉到累的时候，我就问干妈：“干妈，还有好远啊？”干妈总是笑着说：“快了快了，再转几个弯儿就到了。”干妈猜到我可能是走累了，就招呼到我们歇一会再走。其实，我在问干妈有好远时，就是想让干妈背我一程，但是，看到干哥金成都没有想要他妈妈背的意思，要强的我便咬牙忍着，歇好了，又跟着金成往前走。
　　 从黑沟垴往前走，一直是斜下坡，路比较陡，我们都走得都很小心，实在不好走的地方，干妈便轮番把我和金成抱过去，再接着往前走，大约晌午过一点儿，我们终于走到了干妈家。
　　 干佬和我大嫂看到我，稀奇得不得了，哑巴嫂子一把把我抱过去，呜里哇啦地向我问好。我记得我在《大哥大嫂》一文中写过，哑巴嫂子是小时候发高烧，土医生给她“打灯火”打哑的。哑巴嫂子不像其他哑巴那么大声哇啦，而是轻声地呜哇哇地问好，用她好看的眼睛表达她对我的欢迎。
　　 干妈家也是住着两间茅草屋，不过，他们家比我家略强些，他们家有层小土楼，晚上，我跟金成在小土楼上睡，哑巴嫂子也在小土楼上照护着我们，怕我和金成疯闹得摔了跤。
　　 那一次，我在干妈家玩了半个多月，一等也没见我爸去接我，两等也没见我爸去接我，我因为想娘，就哼哼着问干妈：“干妈，几时是‘后天’啰？”干妈笑着说：“后天还冇有到啵，到了后天，你爸就来了的，五娃是不是想娘啦。”我哭着说：“嗯，我想娘。”金成见我要哭的样子，就在旁边做着羞脸的动作：“五娃好羞哦，那么大了还哭鼻子，哦，好羞哦。”我一见他这样，就追着要打他，当然也顾不得哭鼻子了。大约又过了七八天的样子，我爸终于出现了，我一见爸来了，就高兴得哭着扑到我爸的怀里说：“爸，你说话不算数，你不是说‘后天’来接我吗？咋才来啰。”爸笑着逗我：“我咋不算数啦？我说的‘后天’来接你，今天就来了，这不是还提前了两天么？”干佬也在旁边逗我说：“这不是还没到‘后天’吗？你爸提前两天来接你，还不行啊？！”
　　 我扳着手指头一数，“后天”就是“明天的明天”，比今天晚两天。
　　
　　 二
　　 大约在我十岁的时候，那年秋天秋收时，生产队长建奎表哥带着一部分男女劳力收核桃，我们都叫作“打核桃”，就是用长长的竹棍使劲敲打核桃，敲掉后，在地上捡。敲到我家门前时，发现核桃树上长着一个水桶大的马蜂窝，都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到别处打核桃去了。
　　 那个马蜂窝长在核桃树的顶部，在我家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在树下面根本就看不到，他们这一撤走，把我高兴坏了，心想这树核桃就是我和四哥一冬一春的零食了。我们有的是办法除掉马蜂窝。到时候，用长竹竿做个大大的火把，上面淋上煤油，趁着凌晨霜冻，马蜂看不见，点火一烧就行了。
　　 可是没想到，我那天正在场院边上看《激战无名川》那本书，队上保管员刘传贵的儿子刘辉在我家门前放牛时，蹭蹭蹭地爬上了核桃树，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心想那树核桃是我的了，你刘辉凭啥要抢夺我的零食？就想着要惩罚他一下。其实，不用我惩罚，马蜂也会惩罚他的。可我却不管那么多，非要亲手惩罚他才解气。我当时想要惩罚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那就是他的数学比我好，每次考试，他都比我高几分，害得我一直出不了头。
　　 我从屋里拿出弹弓，在场院边上挑选了一颗称手的石籽儿，把弹弓拽得满满的，瞄准马蜂窝一射，把蜂子打发作了，蜂子嗡嗡声地围着刘辉蜇，把刘辉蜇得从上一根树枝掉到下一根树枝，最后“啪”地一下摔到树下，蜂子还围着他蜇了好一会儿。
　　 我一看这情形，当时吓坏了，心想这祸可闯大了，要是把他蜇死了咋办？就连忙到菜园边上扯一把韮菜，两手一边揉一边往核桃树下跑。因为我平时听娘说过，被蜂子蜇了，用韮菜汁可以消肿治疼，等我跑到树下时，蜂子基本上都退了，只有刘辉在树下痛得直哼哼，我把揉出来的韮菜汁往他头上、脸上一顿乱抹，看到刘辉的二姐在下面沟里寻猪草，便大声喊起来：“刘晓姐——”“刘晓姐——”她在沟底下应声问：“哎——啥事啊？”我说：“你赶紧上来哟——根成儿叫蜂子蜇了啵——”刘辉的小名字叫“根成儿”，喊起来方便也好听。刘晓一听说她弟弟叫蜂子蜇了，就连忙放下笸篮，赶紧往上跑。我见她从沟下上来了，也连忙扭头逃离“犯罪现场”，回家抓了一把没晒好的红薯揪儿，跑到我家房后一个岩洞里躲了起来。
　　 那个岩洞原本是一个狐狸洞，我们都叫它“毛狗子洞”，曾经见过毛狗子从那洞里进进出出。当时，为了逃脱我爸对我的惩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扒开洞口的刺架，一头钻进洞去。不过，尽管我当时很慌张，也没忘了回身来把洞口的刺架恢复原样伪装好。
　　 那天黄昏时分，果然听到一个粗声大嗓气吼吼的声音问我爸：“香清老表，你们家五娃儿呢？”“不晓得那娃子又野到哪去了，还没回来嘛。咋啦？传贵哥？”“咋啦，你们五娃儿打蜂子窝，把我家根成蜇坏了。我跟你说，要是我家根成出现任何问题，可是要你家五娃儿偿命的，哼！”“传贵哥，你莫生气，等那娃子回来后，我狠狠地教训他。传贵哥，你慢慢走噢。”
　　 之后，我便听到爸和娘长一声短一声地喊：“五娃儿——五娃儿——”声音越喊越远，估计是往里边大沟去了。
　　 又过了很久，我突然听到洞口的刺架发出滋滋拉拉的声音，还有一个小声喊我：“五娃儿，五娃儿……”一会的时间，从洞口爬进来一个人：“五娃儿，我是你四哥，我就晓得你躲在这里头。”果然是四哥，他摸索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些柿饼塞进我的衣兜里，轻声说：“你这回祸闯大了，听说根成的头都肿得不成样子了，都送到公社卫生院去了。你这几天可莫出来，让爸逮到了，一顿能把你打个小死。”我当时吓得瑟瑟发抖，只是小声地用鼻子哼哼着，表示我会听四哥的，并对他来看我表示感激。
　　 之后，我在洞里躲了三天三夜，白天趁我爸我娘上工了，我回去偷几个红薯揪子和柿饼，然后，一直躲在洞里没敢露头。直到听四哥说，刘辉好了，我才从洞里钻出来，到里边山上捡了一捆干柴驮回去。我回去的时候，我爸正在吃饭，我肩上驮着干柴喊我爸：“爸，干柴放哪儿啊？”见我爸不理我，我又连着喊了两声：“爸，干柴放哪儿啊……”我爸应声说：“你哪是客？不知道柴码子在哪儿？”我把干柴放到柴码子上，回来便“扑嗵”跪到我爸面前：“爸，你打我吧，我给你闯祸了。”“算了，根成也好了，要是根成有个三长两短，你得给他偿命啊，你晓得不？”
　　
　　 三
　　 在天宝山村，我们家属于外来户，因为，我们是从泥沟迁到天宝山村的。不像人家刘传贵那么胆气壮，人家是土著，根基深，尽管我爸是做皮纸的手艺人，在天宝山照样得谨言慎行，对谁都得点头哈腰的。
　　 根成那个事情没过多久，我爸就听到风声说，刘传贵会发动民兵斗争他，说我爸是“杀人犯”，杀死了农会主席。果然，还没过几天，一群民兵扑进我家，七手八脚地把我爸给捆起来了，同时把我娘和我们兄弟几个也赶到了批斗会场，让我爸跪在地上的碗碴子上，吼着要我爸交待如何“杀农会主席张会农”的罪行，我爸辩解说：“张会农不是我杀的，是杨成林误伤的，不过，他确实是死在我怀里的。这事贺书记是可以为我作证的。”
　　 可是，民兵却不管那么多，也根本不讲道理，说：“反正人是死在你怀里的，你就脱不了干系。”我爸跟他们辩解不清楚，就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走了。直到第二年秋天，我们才收到一封从陕西镇安寄过来的信，拆开一看，是我爸托人写来的信，信中说他在镇安仓房公社落脚，给人家做小工混日子，说是很想念我们。
　　 收到信后，我娘决定去陕西找我爸，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嘱咐了一番后，就带着只有十二岁的我，走小路去了陕西镇安。走的时候，还是偷偷走的，怕民兵知道了会盘问。
　　 我们娘俩从关防瓦缸窑上窝岩，过燕子碥，上长冲，走的尽是人迹罕至的小路。三天后，我们走到了镇安仓房，我爸落脚的地方，是镇安县委副书记胡叔叔的家，我不知道他叫胡啥子，只知道叫胡叔叔，胡叔叔非常和蔼，一点官架子也没得。在他家住了两天后，我们又从镇安仓房过大坪，然后，翻过大坪梁子到我姐那去，我姐在柞水县凤凰镇区桃园大队，听胡叔叔说，从他们那里到凤凰镇很近的，可是，我们娘俩却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时，才走到我姐姐家。
　　 我姐跟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姊弟，姓阮，她跟大哥是亲姐弟。我姐小时候在张家当童养媳，因为受不了婆婆的刻薄刁难，便一个人逃到了陕西凤凰镇桃园大队第四小队落脚，被姐夫的父母收养下来，后来跟姐夫圆了房，我们去的时候，外甥拴柱还不满一岁，外甥女琴娃还不到七岁。
　　 我记得，我们到姐家的第三天，姐说给我们做搅团吃，我不知道什么是“搅团”，心想，肯定是很好吃的东西，从早晨开始，就满心喜悦地期待着。谁知到中午的时候，姐却端出来一盆苞谷面糊团放到桌上，外加几碗酸菜汤，我疑惑地问姐夫：“姐夫，姐不是说做‘搅团’吗？咋是这玩意儿？”姐夫笑着说：“五弟，这就是‘搅团’啊！”说罢，便给我舀了一碗，放在我面前，然后又给娘舀了一碗，之后，便给他自己和琴娃、姐各舀一碗，拴柱靠姐喂他吃。我见饭舀齐了，便埋头吃了起来，姐夫一看我那吃相，就笑了，琴娃也偷偷地笑，并且喊着她大说：“大，你看小舅哦，咋那个吃法。哧哧……”姐夫慈爱地看着我说：“五弟，你沾着吃啊！”我头也不抬地说：“我坐着吃是一样的。”这句话刚说罢，外甥女琴娃便离开桌子，捂着肚子笑开了，姐夫也“呵呵呵”地笑着。我不知道他们笑啥？便疑惑地望着姐，姐忍着笑对我说：“五弟，你看我咋吃的。”我看她用筷子搉起一坨糊团，往酸汤里一沾，然后才喂到嘴里吃。哦，我明白了，敢情这就是“搅团”啊！要用筷子搉起来沾着吃啊！这一下，人可丢大了，丢丑丢到陕西去了。
　　 除了这几件囧事，小时候还上演了很多囧事，例如考试偷看人家卷子被老师抓住、上茅房忘了带纸，只好用石头和玉米芯子擦屁股，还有把给我糖果的赵叔叔喊糖果舅等等，正因为这些少年囧事，才使我学到了很多在学校没有学到的社会知识，使我在后来的人生路上少出了很多洋相，也增长了很多见识，说话做事也知道谨言慎行，再也不会那么冒失，也没有沦落为泼皮二绺子，同时，也对人生也有了许多成熟的思考，人在小时候出些洋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长大了走向社会了，还在一个劲儿地出洋相，那可就真是丢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