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福菩萨的故事(小说)
铁婆娘伸了伸腰,扭头看看身后,马上就要到田埂了,再看看前面一溜人都被她甩了一大截,心里一阵窃喜:老铁我还不算老,这些小我一杆子的婆娘们都还不是我手下败将。她麻利地捡起一把秧苗,右手拇指食指轻掐稻草尖顺势一拉,左手托起整齐的秧苗,拇指、中指灵巧地喂秧,右手如小鸡啄米般,一棵棵秧苗行行列列排成矩阵,跟随着铁婆娘的脚步向后延展、铺开。
不一会,铁婆娘的脚后跟已吻到了田埂,她抻了抻大胯冲着前方喊起来:“姐妹们,手上紧一紧,我去撒泡尿。每人还有一垄地就插完了,今天收早工!”
“唉,晓得了,尿你的去吧!找一块草深的地方啊!”婆娘们打着哈哈。
铁婆娘在一处旮旯处释放出憋了许久的废水,一股骚味直钻鼻孔,她忙用手扇了几下,赶紧撸起裤子,扎紧裤腰,看看黄黄的尿泡暗自思忖:“人老了,连尿骚味也重了。”
“铁婶,我们上田埂了,快来跑上风!”
“你们跑上垄,我跟你们!”
“谁敢啦!一会你又要关我们进笼子了!”
进笼子就是下垄插秧的人快过上垄的人,形如笼子。上垄的人被抛在前面,若下垄秧苗多了便随手丢进笼子里,插秧的人又要插秧,又要匀秧手忙脚乱,越掉越远;若下垄秧苗少了也会随手捡起笼子里的秧苗,导致笼子了秧苗不够插,跑来跑去找秧苗耽误工夫插秧的人会掉得更远。
铁婆娘毫不客气地在上垄下地插起来。
“今天就这垄地,手头加把劲,吃过下午饭回家还可以做点自家的活。”
“铁婶,你不累呀!回家还干自家的活?”
“福大叔不在家吗?”
“那个福菩萨,坐茶馆呗,你铁婶劳碌命,一刻不做事骨头痒啊!”旁边有人打趣。
“铁婶,你不姓张么?为嘛别人都叫你铁婶?”年轻点的婆娘不停地问。
“哈哈哈,傻婆娘,这你都不知道,铁婶年轻时在生产队是铁姑娘,嫁给你福大叔后拼死拼命,身体好又能干,我们才喊她铁婆娘,都三十多年了,现在的新媳妇、大姑娘还以为她姓铁呢!你福大叔好吃懒做,抹牌赌博沾铁婶的光,享福哦!”
“铁婶,明天帮谁家插?还带上我啊!”
“还有十来天秧插,我们八个人一个都不许当逃兵哦!”
“不会,我们自家的都插完一二十天了,这一天一百五十块,管两餐饭,中午还有点心,不来是苕?”
“我们家的说这几天都是晴天,晴天插低湖田舒服些。”
“听我们家的说明天自家田里追肥,铁婶,你的不是和我一天插完的吗?你家的福菩萨明天给稻苗追肥吗?”
“砍脑壳的,肥料都没有买回来,他只有牌亲,百事不管。”铁婆娘半怒半嗔。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婆娘们吃过下午饭,东家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千二百块钱递给铁婆娘,“铁婶,一起有劳啦,感谢感谢!”
分了钱,一路嘻嘻哈哈各自回家了。福菩萨还没回家,肯定又躲到哪家茶馆抹牌去了,铁婆娘顺手在墙角抄起一把铁锹来到自家田头,插了一二十天的稻苗泛着绿黄的光,要长不长的样子,而一埂之隔老赵头的田里,稻苗绿油油的,披头散发地抽出了长叶。忽然,哗哗的水声隐隐传来,铁婆娘寻声而前,田里的水从一个黄鳝洞里流出,她挖开田埂抠出一条三四两重的大黄鳝,扔在路上,黄鳝摇摇摆摆,蜿蜒向前,刚想加速逃进水里,铁婆娘手起锹落重重地拍在黄鳝头上,血从黄鳝嘴边流出浸在泥上,她填好豁口捡起鳝鱼围着田埂转了一圈。
“砍脑壳的,这几天看都没有到田里看一下。”铁婆娘心里埋怨着,“明天要那懒鬼给稻苗追肥!”
太阳耷拉着脑袋,把醉醺醺的脸挂在树梢上,福菩萨右手拿着罐头瓶茶杯,左手插在裤兜里,蔫头蔫脑地回到家,见铁婆娘正在杀黄鳝立刻来了精神,忙凑上前,瘦削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老婆,今天吃鳝鱼?”
“牌桌上肚子都搞不饱?还吃鳝鱼!”
“老婆大人,你辛苦了!我知道,可我还没吃饭呢,你说怎么办?不能看着你老公饿死吧!”
“好了好了,怕你了,谁叫我摊上你这么个福菩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口里说着就开始生火做饭了。
“还是老婆疼我啊!”福菩萨不失时机地奉承道。
“我疼你,你几时疼过我一回?今天手气怎么样?”
“唉!”福菩萨刚提起的心情又被婆娘浇了一瓢凉水,立即萎了下来。
“跟你说你总不听,手气不好的时候你不会忍一忍,这么个输法我们只有喝西北风了!”铁婆娘一边埋怨一边吩咐:“明天不准打牌,上街去买几袋尿素把稻田里追肥撒下去。人家老赵头的稻苗大叶大片、迎风起舞了,我们家的稻苗还没有开老鸹口。撒完肥顺便查一下田埂上还有没有黄鳝洞,水漏干了怎么长得出稻谷?”
“我晓得,明天就去?”
“明天还不追肥捱到几时?”
“我……我……”福菩萨半天才从口里挤出一个字来。
“我,我个鬼,你手上不是还有千把块钱吗?”
“这……这两天输得差不多了……”
铁婆娘手里的锅铲往锅盖上一扔,怒道:“我不管了,这十亩稻苗还要不要随你的便!”
福菩萨见老婆真生气了,忙说:“要、要,明天我找人借钱也要把尿素买回来撒到田里!”
“你到哪里去借,到处瞎扯,哪个还相信你?”铁婆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大气,胸前两只稍垂的肉团一起一伏地把她的淡紫色内衣顶起放下。
从嫁过来几十年自己勤巴苦做,老公福菩萨一尊,什么事情都不管,多数日子坐茶馆、打麻将。好几回铁婆娘都闹到茶馆去了,闹一回,也就管几天,有时她恨不得把周围的茶馆全都砸了。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姑娘嫁了,媳妇娶了,也就由着他了。
“哟,锅里糊了!”鬼精鬼精的福菩萨故意大叫着。
“糊了?”铁婆娘赶紧起身跑到锅边,“还没糊,还没糊,唉,这日子怎么过哟!”
福菩萨忙不迭地堆笑脸:“不是这两天手气差点吗,有输必有赢,我一旦转手定会好好收拾那些狗东西们!”
“明天还准备去抹牌?”
福菩萨两手一摊说:“本钱都没了,还抹个鬼!明天听你的,撒肥,你得给钱我买肥吧。”
锅里的米饭溢出阵阵香气,福菩萨照例筛了一杯烧酒坐在桌边,夹一筷子鳝丝,抿一小口烧酒说:“好吃,好吃,还是我福菩萨有口福!”
酒足饭饱的福菩萨倒上一杯茶,点上一支烟哼起了小调:“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神仙还要云游呢,你都菩萨了,只差供在神龛上享受香火了!”铁婆娘不忘叮嘱:“明天给稻苗追肥,记住啦!”
一缕晨光从窗户透进来,福菩萨摸摸身边空空的,外面传来铁婆娘的声音:“不早了,快起来去买肥料!”福菩萨知道今天是推不掉了。
“钱……钱,我手里分文无有,你不给钱我咋能把肥料弄回来?”
铁婆娘在后屋打了个转,手里攥着一叠红红的毛爷爷递到福菩萨手中说:“这是我这几天给别人插秧挣的,今天撒肥是天大的事,不管谁叫你也不准抹牌,听清没?”
“遵命,今天我抹牌了我把这几个手指头剁给你玩!”福菩萨起誓。
“撒完肥记得清清田埂有没有漏子。”铁婆娘一边唠叨,一边出了门。
福菩萨收拾停当,把钱揣进内衣口袋,往街上走了,刚走出没多远,牌友刘老五骑着摩托车从身边经过,“福菩萨上街去?来上车,我载你一程。”福菩萨二话没说一屁股坐在刘老五身后。
“今天上街去抹?昨天输了今天换个地方?”刘老五不经意地问。
“今天哪有时间抹牌,今天的任务是撒肥,我上街买肥料去。”
刘老五在一家茶馆前停下车,老板热情地招呼:“哟,稀客,稀客,福菩萨好久没来我这里了。”
“我今天来买肥料的,改日再来光顾。”福菩萨屁股还没落板凳转身要走。
“福爹!看你,不抹牌也喝杯茶唦!”老板笑容满面地说着又递上一支烟。
“来,刚买来的早点,吃点,吃点!”好客的老板娘端上热腾腾笼包、豆浆。
刘老五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笼包塞进嘴里。
老板接过话茬:“福爹,你吃呀,今天不抹还有下次呢!”
福菩萨心想:也是,我不就是前一段没来吗,去年还不是在这里做窝,不知赚了我多少黑心钱,吃他几个笼包,喝他一杯豆浆不过分吧,正好自己也要去吃早餐。
福菩萨夹起笼包吃起来,几个笼包、一杯豆浆下肚,茶馆里陆陆续续聚满了人,性急的刘老五叫道:“都啥时候了,老板,组织人员上场,开始啊!”老板一拍脑袋,连忙收拾桌椅安排开来。
福菩萨看见别人一桌一桌坐好,心里痒滋滋的,可是临出门前对婆娘起过誓,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买肥料回家撒肥的,屁股在板凳上蹭了蹭慢慢地起身要走。
眼尖的老板连忙叫道:“福爹,别走,三缺一,凑一只脚啊!”
“今天真不行,改日再来。”
“这么不够意思?”
“今天要撒肥,下次吧!”
“明天撒肥不行,迟一天有么关系。”
“福菩萨不是脚,别喊他!”有人激将。
“福菩萨怕老婆,今天抹牌了回家要跪搓衣板的,哈哈!”
“昨天输光了,今天手头没半毛钱,买肥料也是鬼话!”
……
大家你一嘴我一舌,福菩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老板趁机把他拉到牌桌前坐下说:“福爹几时让别人笑话过?”
福菩萨心神不宁地坐下抹牌,心里却记挂着撒肥的事,让老婆知道了非骂自己个狗血喷头不可。还没回过神来,对家杠上开花自摸和了,福菩萨从内衣口袋里掏出老婆插秧换来的辛苦钱,颤抖地递了过去。
两圈过后已经输了好几百元,福菩萨头上渗出来细细的汗珠。看看手上的一手好牌,清一色落定,和三、六、九筒,心里多少有些宽慰。这时上家打出二万,福菩萨伸手摸牌,大拇指轻轻触到“三筒”不禁一阵暗喜,老子要转手了。
“二万碰!”下家大叫“九万!”
“和了!”福菩萨把牌一推,“清一色!”
那曾想上家也轻轻放下牌说:“对不起,福菩萨,倒牌和,拦和。”
福菩萨瞬间跌入冰窟窿一般,一下子凉了半截。
晌午时分,福菩萨手头已所剩无几,才想起买肥料的事,悻悻地离开茶馆。怎么办?怎么办?先把肥料赊回家,以后再说,他急中生智。
农资门市部前,买农药的,买肥料的,几个人正在忙碌着。
“你要点什么?农药?肥料?”
“我买肥料,今天赊账行不?”
“赊账!我这本小,你到别处问问吧。”
福菩萨碰了一鼻子灰又到了另一家。
“哟,福菩萨,买点肥料?”
“嗯,过几天给钱,可好?”
“你福菩萨我还不知道,你的几天怕是明年吧!你家铁婶来我二话不说,你来我不敢赊!”
福菩萨吃了闭门羹垂头丧气回到家,匆匆吃了口冷饭,在堂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身,魂不守舍的。老婆回来怎么对付?今后一分钱也不想落手了。忽然,他一拍脑袋,计上心来。
福菩萨提起桶子,抓起几个空肥料袋子,扛起铁锹抄小路来到田边,看看近处没人,赶紧提起空桶顺着垄沟装模作样地撒起来。一会功夫十来亩地已经撒完了大半,他站在田埂上点燃一支烟自言自语:“没想到空手走了几趟还蛮累的,幸亏我聪明,要不今天准累趴下了。”这时老赵头朝田头走过来,老远就打招呼:“福菩萨,撒肥呢。”
“是呀,是呀,你来干什么?”
“我打刘庄过来,顺便看看田埂上有没有漏子。”
“你有事就别过来了,我帮你看看,你放心,我保证你的田埂上一个漏子也没有!”福菩萨支走了老赵头,好险好险,差点就被戳穿了机密。
他拖着铁锹沿着田埂转了一圈,没发现有鳝鱼洞,又在老赵头的田坝上转了转,长吁了一口气,悠闲自得地回到了家。
铁婆娘也收工回来了,看见福菩萨裤管卷得高高的开心地问:“今天没抹牌?”
“今天还抹牌,累得我要都伸不直啦!不信,你到田里去看看,还可以问问老赵头,他都看见了。”福菩萨揉揉腰故意扭了几下。
“好嘞,晚饭给你煎几个荷包蛋!”铁婆娘高兴地说。
铁婆娘插秧结束了,半个月没照顾自家的田地,她得看看稻苗赶上老赵头的没有,来到田边一看,稻苗不仅没长还越发变黄了。她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着两步奔回家,逮着福菩萨劈头盖脑地开火:“砍脑壳的,你撒的么肥,稻苗一点没长?”
“我怎么知道,未必买了假肥?”福菩萨一脸无辜,“我撒了,老赵头可作证!”
“你撒了几袋肥?空袋子在哪里?”
福菩萨找来几个空袋子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你看,都在这里!”
“你在哪家买的肥料,走,找他算账去!”
福菩萨一下子想泄了气的皮球就是不动,铁婆娘看出了端倪放声嚎啕,“砍脑壳的,要你撒肥你抹牌,骗我不打紧,你连庄稼都骗,你还是不是人啊?!”
福菩萨吓得不知如何才好,几十年来还从没见过老婆这么伤心过,一下子跪在铁婆娘面前左一下右一下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老婆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不该把买肥料的钱输掉,请你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
“狗改不了吃屎,你有什么不敢的?!”铁婆娘哭着叫着。
福菩萨见老婆不依不饶,跑到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递到铁婆娘手中说:“来,是我这手不争气,你把它剁下来,我绝无怨言,你剁!”
铁婆娘把刀一扔,推开他的手说:“要剁,你自己剁!”
福菩萨急了,捡起菜刀向自己的左手砍下去,铁婆娘慌了,一把夺过菜刀仍在地上,“砍脑壳的,你要气死我呀,鬼要你的狗爪子!”
福菩萨顺势讨好道:“老婆,好了好了,别气坏了身子,为我这种人不值。”
“你呀你,我怎么说你好,明天我和你一起再去买肥料,补救补救吧!”说着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递到福菩萨手中,福菩萨哪敢接呀,忙说:“还是老婆你拿着吧。”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吧,你是男人,外面办事你付钱,才像个男人样。”铁婆娘再次把钱塞给福菩萨,说:“进屋去吧,别在外面丢人现眼的!”
福菩萨像领了圣旨一样乖乖地回屋里去了……
感谢阿巧老师,感谢荷塘社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