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年月，直到退休后，我多次梦见我家可爱的水牯牛，还记得清楚的有两次。
　　 一次是夏天，全家人都去亲戚家贺生日，吃酒。我在亲戚家打住了几天，看到大家吃酒像喝水一样，忽然想起，我家的牛关在栏里，没人给它草和水，不饿死也会渴死。我得赶快回家去喂牛，急醒了。
　　 退休后，有一次，我给家里打了个长途电话，当晚又做梦。那是秋天，我家的牛看见它的对家、仇敌出现，就像汽车加速冲过去，它的对家也像汽车—样迎上前来，眼见双方要碰头了，好像听见牛角撞得嘎嘎响。我又惊醒，心卟通卟通地跳。
　　
　　 水牯太可爱
　　
　　 牛，是作田人家的重要资产，贫富的一个标志。我家的水牯简直就是家庭成员之一，是我家的骄傲，也是我家的大宠物。我小时候和它有亲密接触。
　　 早年，我家住房拥挤，牛栏却宽敞。水牯生活在靠门口这一头，里头大半给它拉屎、撒尿、积粪。也不知它从哪时开始，自己分得清清楚，站或睡的那小块地盘，永远是干净的，它比—些人爱干净。牛粪积到—定程度，把它放到外边去，我们集中时间把粪草清除干净，送到田里去沤肥、发酵，再在牛栏里撒些石灰，垫上新稻草。这样反反复复，一头牛成了个小造肥厂。牛栏门有栏杆，不上栏杆，它也不会出门乱跑。可以说，它衣食无忧，天天好吃好喝。春夏秋三季，不缺青草料，放它出去吃，或一篓—篓地割回来给它在栏里吃。冬天，有干红薯藤、干稻草，都储存在牛栏楼上，吃不完。草料中总要拌各种榨油饼，如菜籽饼、棉籽饼、豆腐渣，锤碎成粉，拌在草料里，这好比人吃荤菜。我家规矩是：人可以省吃、饿—餐，但不能让牛饿着。牛栏后头有个窗户通风通气。进冬后，就用白纸把窗户封闭防寒。跟人—样，牛也有用棕毛量身定制的蓑衣，下雨天盖在它背上，平时就挂在牛栏门旁的墙上。
　　 牛栏外一棵弯弯树，水牯进出就在那树上揩痒，揩得那棵树溜光溜光。家里备有专用的牛梳子，伯父隔三差五地梳理它全身皮毛，除掉牛虱，止痒。如此精心照料，水牯毛皮水滑水滑的，两只大眼清亮有神，能够和人交流感情。它一直巴壮巴壮，脖颈粗直，肩峰隆起，四腿坚挺，偶蹄圆大，腰肚从没吃成“啤酒肚”，而像个大木筒，背平直，臀部圆撅。跟人类中的美男子一样，堪称虎背熊腰，在它同类中，最帅气、雄健。如果牛类选美男，我相信它能问鼎冠军。
　　 重要的是，它没白吃白喝，力气大，吃苦耐劳，脾性坚韧。它—天能犁四亩干板田，令人惊叹。老话说：牛懒尿尿多，人懒商量多。可我家的水牯不会以撒屎为借口偷懒，遇田间休息才撒尿。有—段时间，我家租种水田最高30亩左右，分散十多处，每丘田都要犁板田、耙田、平田三道程序，都要抢农时。这全靠水牯辛劳。它顶我大哥或二哥三四个。没有它，我家租种不了那么多水田，不可能年年有余我剩米。
　　
　　 原始、野蛮的阉割术
　　
　　 可怜的水牯逃脱不了被阉割的痛苦和屈辱。
　　 那时的禽畜阉割术原始而野蛮、残忍。阉一只公鸡、一头小母猪、小公猪，可以关起大门在屋里悄悄地进行。阉一头牛，没法秘密活动。把水牯牵到场坪上，除了女人，好多男人都来围观。水牯不知道要遭受一种残酷的“宫刑”了，见人多，惶恐地夹紧尾巴，随时准备用两只尖角牴人自保，围观的人都往后缩。主刀人是二十叔，他沉着地拿出一个小布包，包里有一把白光闪闪的桃形薄片刀，跟现今的刮胡刀片那样薄而锋利。我大哥、二哥都不忍下手协助，二十叔点了几个个健壮的男人帮忙，指点他们如何把水牯放倒在地，怎样不让牛动弹就行。
　　 水牯低着头，两眼闪出哀求的光芒。二十叔捋起袖子，身子一闪，掐住牛鼻子，把牛头往高处提起，他自己也被吊起来了似的。人们正要闭眼睛，却见他两手抱住牛头，轻轻扭动一下，水牯就躺倒在地上。几个大汉立即用一块黑布蒙住牛眼，用粗棕绳把四条牛腿绑在一起。两人压住牛头，多人压住牛身，水牯再也动不得了。我吓得不敢看。
　　 伯父当二十叔的助手，端着一盆淡盐水，几根稻草泡在水里，蹲到了牛屁股后边，洗洗那个饱满的、能分辨出两瓣的肥大的阴囊，就算消毒了。二十叔还没动刀，有人喊，牛卵子莫割破了，给他做单方。有人讥笑：“你还吃？生了三个女儿还不足？”那人答道：“我有个外甥尿床，拿去试试。”二十叔没理睬，这玩意早有主了，他要做顺水人情。
　　 可怜，没有打麻药，只见水牯牛挣扎了几下，捆紧的四条腿颤栗着，蹄子轻轻叉开。压牛的几个人也扭过脸不看。二十叔有意用身子遮住别人的视线，也没有人敢仔细看他怎样切开阴囊、撕断那些韧带、剥离精索，怎样摘下那两个蛋蛋。连伯父也歪过头去了。眨—眼就完事，二十叔手里托着水牯的两颗完整无损的蛋蛋，光滑光滑的，丢在盐水里。把伯父预备的几根稻草从盐水里捞出来，扎住牛的伤口，就算缝合了。一边扎，一边说笑：“哪个男人作恶，也这样治他！”
　　 要给水牯牛松绑了，大家都闪开。二十叔说，不要紧，放开它，它也不会跑。绳子解了，蒙眼布揭开了，几个大汉也躲开了，水牯哼哼着不起来。二十叔用脚尖轻轻踢一下牛肚子，它才挣扎爬起，眼里流出泪水，站着动也不动，既哀伤又痛苦地辩认残害它的人。伯父向二十叔道谢，请他进屋喝一杯酒。二十叔边洗手，叮嘱伯父把牛关好，暂不让下水，给牛垫上干净稻草，多躺几天，喂些好食料。一个星期后，扯掉后边的几根稻草就好了。他急着把牛蛋蛋送人，匆匆走了。朋友帮忙，也不取报酬。
　　 伯父、大哥、二哥扶着水牯进门，在栏门口空地上铺上人睡的竹凉席，也不怕它踩烂席子。扶上席，它就像人做完手术，自己有气无力地躺在席上，发出轻微的哼哼声。喂它米汤，它不张嘴。很快进入人做手术后那种麻醉未醒状态。大眼睛合上了，强硬的脖颈抬不起来，连头都贴在席上，手术部位周围的肌肉颤动着。不知它多痛，它喊不出来。伯父、大哥、二哥守在它身旁，个个流眼泪。伯父说：“没办法呀，造孽！”晚上，伯父“陪床”，替它打坟子，替它抚摸解痛。后半夜天凉，拿来人盖的单被替它搭在身上。直到第二天中午，突然听见它喘—口粗气，两眼睁开了。接着，自己挣扎起来站住，喝了几口水。我们又流了眼泪，这回是高兴、放心的眼泪。
　　
　　 牛斗
　　
　　 阉割后，水牯雄风不再，某方面为我们省了麻烦。两腿间夹着的肉袋缩小了，可以摸它，紧绷绷的。它体格更健壮，力气更大，更能吃苦耐劳，脾性变得好斗。这以前，在周围屋场，它只有—个对家和仇敌，就是杨家湾的—头水牯，牛龄比它大两岁。双方只要见面就斗，都挡不住，拉不开。多次角力，互有输赢。双方主人约定尽力回避，不让它们交集。可是，它们都不服输，想压垮对方。我放牧时，每次出门，水牯首先四面望望，寻觅它的对家。
　　 最惊险的那一次，我家水牯刚下田犁田，大哥还没给它套上牛轭，它突然跑了，拽不住它。原来，杨家水牯由主人赶着从旁边路过。我家的水牯狂追，不知怎的，杨家水牯不应招，只逃跑。追到衕子塘塘边，我家水牯用头顶住对家屁股，像推土机—样，把对家推进塘里。水齐人腰深，双方就在水里斗，都看不见它们的头，身子也都淹在水里。双方主人都急，怕它们闷死在水里。好在对方闷不住了，退让，先抬头出水换气。我家水牯也出水大喷一口。接着，双方又碰头，潜入水里。双方的人都没办法，就怕两头水牯这次会同归于尽，急得团团转。岸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巴不得斗个没完热闹热闹。好在杨家水牯又露头换气，并且有力气不支而败退的迹象。大哥、二哥冒险跳进水里，见我家水牯也露出头来寻找对家，两人冲过去，抓住了它的鼻子。杨家水牯溃败逃窜，我家水牯有胜利之感，只得听从我大哥、二哥控制了。
　　 还有一次，我看着水牯在路边吃草。又看见杨家水牯，相隔好远，我家水牯先挑战，那边也相迎，双方狂冲，在一坵干田里相遇。只听牛角当的—响，接上火了。互相头顶头，紧贴泥地。都想—招置对方于死地，又都达不到目的。我们两个放牛人都乱了方寸，不敢拉架。两条牯牛相持着，分不了胜负，干板田己被那八只蹄子和两个牛头撞击、践踏得像犁了一遍。大哥、细哥闻讯赶来救助，对方家里也来了两个大人。没好说的，只能尽快拉开。对方要点燃一把稻草，用火烧。我大哥、细哥不同意。他俩的办法是扯牛尾巴。斗牛，都把尾巴夹紧用力。拽住它们的尾巴，就会泄气放松。但要求双方同时均匀用力扯尾巴，不然就形成拉偏架，没有松尾巴的—方要占便宜。对方动作迟缓慢，大哥、细哥先把我家牯牛尾巴拖住，我家牯牛先松劲，吃亏了，被对方反压，前腿双膝都跪地了。眼看对方两角要挽住我家牯牛脖子，那危险！好在对方总算拽住了他家的牛尾巴，双方才脱离接触，解除了一场恶牛、死斗。事后，大哥、二哥严厉训斥我，没有看好牛，也不该到杨家湾近处去放牛。我家牯牛对杨家牯牛越来越占上风。伯父、哥哥都说，我们越占上风，越不能斗。否则，会把对方斗死，要我们赔。
　　 牛也通人性。我大姐婆家也养了—头水牯，比我家水牯年龄小。大姐夫朱朝阳赶它来帮助我家犁田，两条水牯在一起，亲热得像兄弟一样。我们干脆让它们合住—栏，合起吃草料，简直就是—对同志。也许我家水牯太孤独、寂寞，正需要一个陪伴吧？
　　
　　 老死，秘密掩埋
　　
　　 那是收割季节，我家在—坵大田里割稻。割了稻以后，田埂上的嫩草都露出来了，我们正好把水牯带到田里打口福。那天，有—队兵从小路上开过，水牯见穿黄衣服的，吓坏了，掉头就跑。
　　 田头小河上有一条石桥，由两块大条石并排拼接，中间有个桥墩。石桥约六米长，两臂宽。我量过，爬在桥上，两臂伸出，手尖都搭桥边。我家牯牛多次走过这条桥，没有异常。这次，它见了兵惊恐逃跑。那些兵见它跑也好奇，吆喝了几声。它更慌张，从桥上跑过，四蹄一滑，掉下河去了。桥面两三米髙，这—摔，不要它的命，也会头破骨断。它运气好，河里正涨水。它落在水里，有惊无险，没伤—根毫毛。从那以后，它再不敢过那条石桥。
　　 慢慢地，水牯老了，它为我家尽忠尽力到头了。有年春天，它患了—次感冒，灌了它几锅草药水，有好转，但从此一厥不振。伯父说，雷打冬，十间牛栏九间空。头年冬天雷多，伯父就意识到水牯要殃了。其实，它病少，是老死的，称得上自然死亡。伯父说，它做得太发狠，理应歇长气了。它断气那—刻，天色已晚，我们全家人都看着它。它己无力睁开双眼，偶尔抬抬眼皮，也只看到它目光暗淡，好像想表示歉意，不能再为家里劳累了。伯父知道它不会再睁眼，叫大家离开，他和大哥、二哥安排它的后事。我不走，看着要断气了的水牯止不住哭，二哥硬把我推开了。
　　 很快，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水牯抬出去了。我们听说，还要抬它去找郎中治疗。我后来才明白：自家人不能吃自家牛的肉，埋了怕别人偷偷挖出来吃。伯父他们就以最快的速度，秘密地把水牯埋了。他们保秘特好，好长时间别人还不知道我家水牯死了。埋在何处，一直是个谜。现在，当事者我伯父、大哥、二哥等人都作古了，永远没法寻找水牯的安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