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的斜阳又一次散落着瑰丽的血红，妆点了天边的云朵，无边无际地扑向紫禁城西隅的那一方小院。她甫下了马车，未曾来得及浣去千里征尘，便这么痴痴地望着。这绮练一般的夕阳，便似乎停驻了三十年，一丝一点地温暖着她冰冷的心房。
　　 早有扬鞭鸣锣之声挟着一路明黄徐徐而至。她忙收敛心神，行礼如仪。许久未行这宫中大礼，她似有几分生疏，更有几分期盼，一趋一叩道：“臣孔四贞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唤起，她却贪婪地凝望着他那张明媚俊朗的脸，一如从前不知圣颜不可直视的规矩时一般。皇帝并未介怀，只温和地吩咐侍从：“姑姑千里而来怕是疲累了，你们好生扶起。”听得声音不似旧时，一刹那间眼前闪过许多人许多事，心下却才回过神来。他是皇帝，他也是皇帝，然他不是他。他是他的儿子，龙颜相似，年华正好，她却曾辗转了千山万水，尘满鬓鬟了。
　　 彼年战乱，父母血溅桂林，她作为忠烈遗孤被孝庄太后接入宫中抚养，他的父皇顺治皇帝也曾这般看望于她，她盈盈行过大礼，双眼却不曾离开他俊秀的面容，自此结下了她一生的羁绊。她舞剑时，他抚琴，他赋诗时，她研墨，京城明媚的阳光渐渐融化了她心底的伤痛，时间的波纹慢慢地荡漾向永远，只待她三年孝期满，他们便可以做了一对恩爱璧人。然而那一日，却是他亲口对她说，他要将她以义妹的身份，按着她父亲当年立下的婚约，嫁与她父亲部将之子，从此南方将士必对朝廷竭力效忠。她笑，她也哭。翻来覆去整整三天，她终是点了头。既然他要守护他的江山，她也定要守护他的江山。
　　 新婚之夜，红烛凤帷间，掀起她盖头的那个人，不似他柔情似水，饱读诗书，却也对能言善辩，通晓音韵。她是将门虎女，自有些骄矜自负，这位孙延龄将军也总是顺着她，依着她，把她当作心尖上的人。后来顺治皇帝殡天时，她抚着他从前御赐的玉佩没日没夜地哭，孙延龄便默默地把她的头倚在自己怀里，轻轻为她拭泪。她终究是感念他的好，与他有了一个儿子。
　　 康熙四年，夫妻俩奉旨前往桂林，统辖他们父辈的旧部。孙延龄竟放纵怂恿部下搜刮资财，扰乱地方，对她的劝言不屑一顾。他这些年对四贞和顺治的情，不是宽容，竟是隐忍。如今离开京师，她先皇义妹的身份再难给他带来些许好处，他却在军中培养了自己的心腹，有了自己的势力，自是对她冷漠疏离，不理不睬。她不忿，便也取了戎装行走军中，城中二位主帅面和心不和，直教将士人心惶惶。
　　 数年后，平西王吴三桂兴兵作乱，孙延龄便忙不迭与其暗通款曲，想要彻底毁灭顺治留下的大清江山。她心痛，她亦无奈，这些年来他在军中已是根基稳固，难以撼动。时有太皇太后家书至，四贞欲以实情回信，不料孙延龄竟将他们唯一的儿子缚来，说什么若是清廷来拿人，孩子也在族诛之列，倒不如现在死个痛快。她只好在他面前颤抖着写下“孙延龄对朝廷忠心不二”之语，背地里却故意放了消息，让家书被吴三桂的探子截获了。
　　 听到这里，康熙不由拊掌：“原来这倒是姑姑的设计。朕只闻道那平西王见了书信，对孙延龄首鼠两端之举怒不可遏，挥军直指桂林。可怜那孙延龄还要出城迎接，早被斩杀在乱刀之下。姑姑身披铠甲率部奋战，才算是保住了桂林城。只可惜包括令郎在内的数千壮士为国尽忠了。”
　　 提到战死的儿子，她本以为眼角又会有泪落下，却不想是一片干涸。也罢，沙场上眼泪本是最无用的点缀，洗不去金戈铁马的血迹。后来，她向康熙讨了一方小院，安然老去，父母，爱人，孩子，哪一个都不曾到她的梦里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