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间少女
一
这一天早上,外边刮着阴风,吾言中早早地坐在桌上,默默地吃着早饭。他迟迟地不肯吃饱。父亲与兄长吃饱了,父亲坐到一旁板凳上上了一袋烟,点上火,就冲吾言中下了最后命令:“快点吃去,吃饱了去生产队上放牛,我昨天就跟队长说好的,你先跟着蒋佳花放四条没有上鼻子的小牛。到了外边不要跟人打架,吵架,要是让我知道了,剥了你的皮!”
吾言中一滴泪水掉到了自己的碗里,他扒进稀饭,连同那滴咸咸的泪水也嗯下了肚。他打了莫善辈,不是他想打人,而是人逼得他起了杀人的心。他最后没有选择杀人,而是选择活在这世界上。他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个令人欺凌的小生命,他本来一心想通过学习,让自己强大起来,而没有学习的机会,他知道自己的一生要想强大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他与母亲就得一辈子受着别人的欺凌与辱骂。
吾言中还没有放下碗,就听见蒋佳花到大门口叫道:“言中,你还没有吃饱啊,走,放牛去!”
吾言中没有吱声,推开碗,低着头。父亲从墙角上将放牛鞭递向他:“拿去,你个反骨!”吾言中接过放牛鞭,那是一条竹枝,小小的竹枝却有一股冰冷钻进他心里,让他全身的血液抖瑟了一下。吾言中每天此时是背着书包出了大门,他走向教室,就会让所有的人知道他神奇般的力量,那种无法预测的智慧,让他在众人眼中得到了尊重,让他感受到了一个人的自信。可是今天他不得不拿起放牛鞭子。
吾言中出了大门,蒋佳花退到他后边,转过屋角,吾言中与蒋佳花就走向了山坡。
天空阴沉着,风,叫着,天已经很冷了。
蒋佳花见吾言中脚上一双旧鞋子,连双袜子也没有,就问道:“你没穿袜子冷不冷?”
吾言中一声不吭。他真想不承认自己的命运,可是命运就要他屈服,承认他到头来不过是个放牛娃。吾言中一步一步往山坡上走去。他到了山岗上,就看到了生产队上那两排牛栏茅草房,看到了牛栏旁莫爱花家的那座泥墙瓦房。他突然生起一股恨,他想一把火将整个世界烧得干干净净。
“放牛也同样挣饭吃,读书有什么好,还要让老师骗,让老师欺侮!”
吾言中低着头,走着,还是一声不吭。
“你明年,或者后年拿得动斧头了,就跟我舅舅去学木匠,学木匠不错的,我舅舅虽然是城里人还是学了木匠,他做出来的东西还在街上卖。白天就上外边去帮人,碰上有人造房子,动工、上梁都有红包的,碰上有人老了,家中打棺材,也有子孙包的,很有光景的!”蒋佳花跟在吾言中身后说着做木匠的好处。吾言中一直一声不吭。他们走下山坡,就见许多放牛人坐在莫爱花家门口闲聊着。莫爱花在门口抱着第二个女儿。莫爱花自从大女儿出生,第二个女儿也健健康康的,四棵松上的人就传言莫爱花的命中注定只配生出女娃,生出男孩就是带不大的,她以前生了两胎男娃都是不到三岁夭折了,就因为莫爱花爱偷男人,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吾言中走到莫爱花门口,低着头,不看别人。
蒋佳花上前与其中一个放牛的女娃子打着招呼,那女娃子手上纺着棉纱。蒋佳花上前看了看她妨的线,称赞着那女娃纺得又细又均。蒋佳花从手臂上的一只小袋子里掏出棉纱与毛线纤,说要开始替父亲结一件棉纱衣了。
吾言中低着头瞥见了莫爱花的大女儿华山红在家中走着,抬了抬眼皮看着那小女孩。华山红已经四五岁了,吾言中记不清她确切的年龄,他对华山红有一股特殊的情感。他又不敢上前真正对待自己小妹妹一样地亲热着。
华小财还坐在桌上吃着早饭,他刚刚从自家的自留地里回来,全生产队的人,每天早上出工都是华小财最后一个到队上。队长虽然早就吹过哨子,华小财还是慢吞吞地吃着,与放牛人聊着。
莫爱花在门口大声地喝斥着老公:“快点吃去了,人家有些人已经到田里了!”
一个放牛老头也从板凳上站起来,说道:“走喽,俺也走喽!”
“走喽!”、“走喽!”放牛人叫着,一个跟着一个站了起来。放牛有年纪稍大的老人,余下大多是少男少女,他们巴不得整天将牛关在栏里,好自自在在地闲聊下去。
蒋佳花要吾言中到左排的最后一间将里面的四只牛犊放出来,那是他们两个人放养的牛,只要看紧它们不要回到地头吃庄稼就行了。吾言中嗯了声,听从蒋佳花的吩咐,到最后一间牛栏里打开牛栏门,里边一股浓烈的牛粪臭与牛身上的骚臭扑进了吾言中的鼻子里。吾言中对这种气味丝毫也不会反胃。
牛犊你挤我挤地出了牛栏门。别的牛栏里的牛也一窝蜂窝似地往外挤。牛栏门前的坪地上全是牛脚印,有些牛刚出来就矬下屁股开始拉屎,一股股带着牛粪的臭香随着那股热气散发到空气中,钻进人的鼻子里。
牛挤到莫爱花门前对出来的一条黄泥坑中,又自觉地走到了坑里。那些放牛人就走在路上,挥着牛鞭子,要它们受着规距,走在坑里,时间长了,它们已经习惯走在那条黄泥坑里了。那条黄泥坑道里随处可见牛粪,而莫爱花的丈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那些牛粪挑到自家的菜地里,莫爱花家的菜往往比村上的农户长得快,长得绿。莫爱花一年下来猪也要比别人家多养几头,现在她没有时间去生产队劳动,就在家养上了母猪。母猪下了猪崽,卖出去也能赚不少的钱。
那些放牛人赶着牛,就说些村上谁家的收入高,谁家的条件差。
蒋佳花与几个女娃走在一起,就聊些谁的女儿活做得细,谁长得漂亮。
吾言中似乎一下子很难适应他们所传达出来的信息,他大脑中的信息波与他们无法合拍到一个节拍上。吾言中只好默默地走着。风,从他的衣领中钻进去,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冷,他似乎已经让眼前的景象压得麻木了,没有了自己的思想了。他自己的思想不得不在现实中停止了思考,变成一个只会机械地跟着别人脚步走路的吾言中。
吾言中与大家将牛赶到河边,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闲聊。蒋佳花与几个女孩子也在避风的地方做着手上的活。而那些小男孩却到已经倒塌的原来的碓棚中去游玩了。
吾言中小时候四棵松上还是靠水碓臼米的,还靠水碓榨糖,后来水碓改为柴油机带动,现在已经在四松坞里建起了加米厂,全大队人吃的大米全是加米厂里加出来的,而那早已拆除的水碓还有些遗迹。
吾言中没有跟着过去与他们热闹,他孤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已经落了叶的柳树。那柳树上立着一只孤鹰,盯着吾言中,好像在与吾言中对话。吾言中立了一会儿,蒋佳花就在一边叫了:“言中,过来到这避风的地方躲一躲!”
吾言中应了声,但没有回身走进蒋佳花他们队伍中。他还是独自立在那块沙地上,看着树上的鹰。
鹰忽地朝天空中冲了上去,在空中盘旋着。
吾言中抬头看着那鹰在空中盘旋着,鹰的翅膀是那样有力,它在空中盘旋是那样优美。吾言中羡慕鹰的姿态。眨眼间,从地上钻出了无数只麻雀,在吾言中眼前的柳树上飞跃着,叫着。
吾言中就这样独独地随着牛的走动而移动着。那些放牛人移动着也是成群地,跟随着牛移动。午间时,有人叫了声:“回喽!”
“回吧!”“回吧!”
大家应着。
放牛人又将牛往四棵松村庄上赶去。
吾言中吃了饭,蒋佳花就过来约他一起去牛栏那边等着,免得等一下没有注意,别人牛赶出去,他们还没有赶出去,年纪大的人就要说闲话了。吾言中嗯了声,又跟着蒋佳花翻过山去,到莫爱花家门口坐着。蒋佳花坐在莫爱花家中结着棉纱衣,与莫爱花闲聊着。吾言中就站在门口,用牛鞭在地上画着一点一横,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给老鼠写过一封信,要有空他还要爬到树上去,再给老鼠们一些玉米,一些花生,再给它们写封信,让它们读一读他的心情。吾言中想到给老鼠写封信,阴沉的脸上才有了一丝儿笑容。
这一天晚上,吾言中先到屋后的山坡上转了一圈,回来就独自坐在房间里,借着从堂前过来的那束光写着信。他的信是这样开头的:
老鼠们好:
我到现在彻底地明白了,做老鼠远比做人好!
……
这一封信吾言中写得比较长,写了两页作业纸,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铅笔写的。蒋佳花送给他的那支钢笔他还没有用,因为没有篮墨水,现在更不用墨水了。吾言中想以后要是实在想回味一下学习的味道,就坐下来给老鼠们写封信。
吾言中完成了信函,就将信小心地折叠了起来,独自倒在床上躺着。现在他自己铺了一张小床,母亲的床在他的对面。这冬天大家叫着寒冷,吾言中就是没有觉得有多寒冷。他一心想着樟树上那些老鼠,想着自己刚才给老鼠写的信,想象着老鼠们爬到放着食物的信纸上,闻着那些字,所做出的感受。他嘴角上又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吾连山与吾言东、吾言西吃了晚饭就去生产队了。吾言中的母亲龙青欣刚才也说要去黄麻子家聊会儿,她听说今天吾言英又回娘家了。现在吾言英过着城里人的生活,让四棵松上的羡慕不已,就连吾言明偶尔从师傅家回到四棵松上说起话来也是我姐夫,我姐夫,总是搬出他姐夫来让四棵松的人仰头看着。
吾言中什么也不值得别人仰看,本来他在学习上让人望尘莫及,现在他唯一的长处没有了,夭折了。他只有独自躺着。
“言中!”
吾言中忽然听到堂前蒋佳花的叫声,应了一声,就要起身迎出去,蒋佳花从门外进到房中,说道:“你家也太那个了,我说多点一盏灯又会怎样的,房间里搞得这样暗!”
吾言中就要走到堂前,蒋佳花却要他就在房间里坐。蒋佳花手上还编结着棉纱衣,她坐到龙青欣的床沿上,笑着问吾言中:“你一人在家干什么啊?”
“没干什么!”吾言中应了一句。蒋佳花却发现桌面上有封折叠起来的信,就将棉纱衣搁在怀里,取过那封信,打开来念道:“老鼠们好:我到现在彻底地明白了,做老鼠远比做人好!”
蒋佳花惊问着吾言中:“你怎么会想到给老鼠写信啊?”
“不可以吗?”吾言中看着蒋佳花问道。要不是蒋佳花送过他一支钢笔,要不是已经与蒋佳花放了一天牛,吾言中会当面说蒋佳花蠢,人为什么不能与老鼠相互沟通?很有可能是可以做到的。没有去做的事,你要说不可能,也不是正确的答案,没有人做过,就不能肯定不能做到。
蒋佳花将吾言中训了一顿,要吾言中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放牛,明年就可以与她舅舅去学木匠了,过三年就可以出师,过三年他已经十五岁了,到十七岁就可以说门亲事了,邻村上就有一个人十七岁结的婚。蒋佳花训着吾言中脸上开始发烫。吾言中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有发现蒋佳花脸上红了起来。
吾言中还是冷冷地与蒋佳花对坐着,蒋佳花说一句,他总是嗯一声。蒋佳花聊到龙青欣从外边回来才告辞回去。
龙青欣进了房间,问儿子放牛还好吧?
吾言中看了娘一眼,一声也没有吭,就倒在床上,钻进被窝里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吾言中从生产队上放牛回到家,就大步往蛇仙坞的谷底走去。他到蒋佳花家,没有看见人,叫了声姨娘也没有人回应他。他就扛起长楼梯往水库那边走去。吾言中走到水库堤上,到那棵楼梯架得到叉丫上的樟树下,将楼梯架到树上,呼一声,就蹿到了树上。吾言中上了树,将樟树老鼠吓得往上跳着,跳到高处又回头看吾言中。吾言中将信掏出来搁在树叉上,又掏出玉米籽放到信纸上,自己就往上边一个树叉上爬去。吾言中爬到上边,蹲在树上,看着那信纸,他想看看老鼠敢不敢当着他的面跳到他的信上吃了他的零食。
可是没有一只老鼠敢当着他的面跳到他的信纸上吃了那些玉米籽,吾言中骂了句:“笨蛋!”就往楼梯上爬去。
二
过年的前两天生产队上就停工了。放牛娃还得放着牛,只是时间缩短了,可以早点将牛赶回牛栏里,然后到生产队上堆放稻草的的山坡上,背上一捆稻草放到栏里,让牛自己吃着。吾言中对放牛这些细节是早就熟悉的,他以前星期天也放过牛。到了大过年这一天,放牛人也不用放牛了,午间与下午要将牛赶到水库里走一下,喝一阵水,否则牛渴死也不知道。
大过年的这一天蒋佳花要在家里帮忙,她就要吾言中放牛水。吾言中有个习惯,要么不答应人,答应了他人的就一定会做到。
这天家家户户晚饭都特别地早,放牛人也早早地将牛赶出去放了牛水,回家吃年夜饭了。除夕的晚餐桌上,吾连山让吾言中也喝碗酒。吾言中一口气喝了三碗,吃了半碗饭,就摇晃着身子,独自往后山坡上走去。他放了几天牛,已经从一个放牛老头那儿借来了一部残缺的《水浒传》。他看到那些有诗为证就跳了过去,喜欢看那“大战了三百回合,末见胜否。”他记下了许多英雄豪杰。他独自往山岗走去,就希望遇上一只雕睛白额大老虎,三拳两腿就收拾了它。他就可以扬名海内外,他就可以成为当代的英雄人物。他到山岗上看到了一条黄色的狗从山坡那边朝他这边过来,走到他跟前。他不让步,它居然也不让步。吾言中一时怒气,飞起右脚,想踢飞那条敢与他对峙的狗。那狗吓得窜进了一边油茶林中。狗听到后边咚一声响,回头却见吾言中仰倒在山坡上,微微地抬起头来,摸着后脑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