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漆黑而寂静的夜晚，连乌鸦也惧怕得不敢现身。也就只有路旁的半丛枯草，抚弄着清泠的露珠，等待着下一个黎晨。远处忽有一处火光摇曳，照在飞扬的尘土上，直教蜿蜒的山路亮如白昼。
　　 军营中，一名矮小的哨兵紧紧地盯着亮处，不敢有一丝懈怠。“哒哒，哒哒……”马蹄声似乎响了很久很久，他才勉强靠着来人胯下矫健的骏马腰间缀挂的玉佩，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那是汗血飞骑，大明皇朝从不轻易动用的精锐信使呵！“周将军，有急报！”他想，这个点，周将军大抵还在大帐里苦读兵书吧。将军天资聪敏又勤学苦练，若不是生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说不定能像卫青霍去病一样立下不世之功呢……来不及多想，他急忙忙接了书信，往大帐跑去。
　　 营帐里，刚刚熄灭的油灯又被重新点起，光芒惶恐地在灯芯上跳动。那面容俊美的少年将军拿着信笺，平素总是带着笑意的眉头越来越紧，汗滴不知不觉从额间划过直逼脸颊，持信的手指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全军火速集合！”
　　 不多时，众将士便已穿戴整齐，列队待命。大家看着高台上面容熟悉却表情陌生的将军，猜测着他的心思。“将军训练向来张弛有度，昨日才演了数轮攻城，大家疲惫不已，难不成今日又要练习夜战了？”
　　 “我从未见过将军如此担忧紧张的样子。昔日守宁远时，他在袁崇焕将军麾下，率两千人抵挡金酋皇太极的数万人，一直都是镇定自若的……”
　　 一通鼓响，周世显面南而立，振臂高呼：“李自成叛军已抵近京师，众将士速速随我驰援救驾！”
　　 第一缕朝阳从东边烘得他半脸通红，剩下的半脸却是苍白而沮丧。颀长的身影落在西边的营帐上，显得那样的纤弱，一点也不像时平日里勇冠三军的他。
　　 依例，将帅下令出征时，须得拔剑指天，与部下山呼必胜，方能军心大震，所向披靡。可是，今日他竟迟疑了，手摸着剑柄，来回踱了几步。
　　 万一，来不及了呢！万一，再也看不到她了呢！
　　 李副将微躬了身子道:“请将军下令！我等当奋勇杀敌，尽忠报国！”
　　 周世显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马，边扬鞭边道:“三百轻骑随我来！其余人听李副将指挥！”
　　 这回迟疑的换成李副将了。京师危急，救驾自然刻不容缓。但是，再怎么说也当由他这个副将带先锋急援，主将坐镇中军才对啊。然而军令如山，他只能回道:“得令！”却看周将军和三百轻骑，早已绵延而去。
　　 待得周世显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师时，他望着高耸的城楼上飘扬的大明龙旗，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些。然而看见城中百姓拖家带口地四处奔逃时，他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宫禁礼仪了，他扬鞭策马进了午门——本该阻拦他的那些侍卫太监们，亦早已作鸟兽散去了。
　　 “臣锦州防卫使周世显，率部来援，请谒圣驾！”连大殿外值守的太监都已经不知所踪了，他只好大声替自个儿通传。
　　 朱门紧闭。那繁复的雕花门扇中，没有给他任何应答。默立了好一会儿，他无奈转身。却有女子的尖叫声中门缝中漏出来，“哎呀——”
　　 “是她！”他一个激灵，返身破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目瞪口呆——宫中的那些个后妃亲眷，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冰凉的青砖地上。那个绯色的人儿呆呆地蜷缩在殿柱旁，皇帝费力地掣起尚方宝剑，咆哮着挥向她的命门。她下意识抬左臂一挡，鲜血便喷涌而出，染红了明黄的龙袍……他征战多年，流血无数，可从不曾这般痛过！
　　 “长平！”他一跃而起，踢飞了皇帝手中的剑，将她斜抱在怀里。“世显……还能见你一面……我……心满……意足……”
　　 世显检查了她左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慌忙撕扯了自己的衣袍替她包扎，然后小心翼翼地横抱着她走出殿外，放慢了马步将她带进京郊的别院。
　　 她这一昏迷便是五日。醒来时，看见鬓发凌乱眼泛血丝的他正痴痴地坐在床头，便伸手要去推他的腰，才发现自己的手是半点力气也无。她只好佯怒道:“你怎么也死了，还成了这个样子的丑陋鬼。”
　　 见长平醒转，世显激动地抓着她的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放开。“我们都没死。你伤在手臂上，没有性命之忧。不过是晕血加上惊慌过度，昏迷了几日。”
　　 她有些羞赧地朝他笑笑。“方才我手上竟没有些许力气，还以为已经做了鬼魂了呢。”
　　 他看着那只被纱布缠绕得有些臃肿的手臂，不觉心下恻然。他用指关节轻轻刮着她苍白的脸庞。“长平，我愿一生做你的左膀右臂，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嗯……我父皇呢？”
　　 “他疯了……那日将你们一家子全部砍倒之后，又哭又笑地走出了大殿，嘴里还念念有词——听说，他后来上了紫禁城外的煤山，上吊去了。”
　　 “哦……”她心里难受，闭上了双眼。随即又问道:“那你打退李自成那反贼了么？”
　　 “听说李自成还没把龙椅坐热乎，满人也打进京城来了，他只好夹着尾巴逃跑了——我这几日都在这儿守着你，连这房间都没出去过，也就派人打听到这么多了。”
　　 “那……”
　　 “你身子还虚，不要说太多话了。等你把身子养好，我们就成亲吧……这一次，我差一点就失去了你。自此以后，我一定要永远陪伴在你身边，护你一生平安喜乐。长平，我的心里满满都是你，实在经不起任何的晃动了……”
　　 琴瑟在御，烛影摇红。
　　 世显取过鸳鸯戏水图样的喜帕，不偏不倚地旋落在长平头上。
　　 长平把喜帕摘下，恼道:“从来只有新郎挑起新娘盖头的，哪有新郎给新娘盖上盖头的？你该不会是嫌我丑了，眼不见为净吧？”
　　 “当然嫌了，我天天嫌，月月嫌，要嫌上一辈子呢。”
　　 “你……”
　　 门外有客至。“奴才奉大清皇太后慈谕，恭贺周将军与长平公主新婚之喜。皇太后赐二位白璧一件，玉镯一双，祝二位鸿福齐天，子嗣绵延。”
　　 “公公且回去罢，周某与内人隐居已久，不需要这些俗物。”
　　 “奴才可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来的。”那太监的语气有些不满。
　　 长平一脸疑惑。“你如何会和金贼打上了交道？”
　　 “算不得打交道。那日你受伤之后，我让李副将遣散了军中的兄弟。皇帝自尽，覆水难收，我不想再把你卷入战争的漩涡之中。闯王也好，清帝也罢，都知道我再无与他们作对之心，故也没有来惊扰我们的日子。”
　　 “可是，你忘了当日从父皇手中接过将军绶印之时，你曾许下的诺言了吗？”
　　 “彼时，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能战无不胜，就能许你一生长乐无忧。可是，当你倒在我怀里的一刹那，我才明白，所谓鞠躬尽瘁精忠报国不过皆是虚幻，我只要真真切切的一个你……”世显轻轻捋着长平的青丝。“我还是出去看看吧，免得得罪了清廷给你带来祸事。”
　　 长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觉有些失神。以往那个年轻有为披荆斩棘的周世显呢……如今的他，为了守着自己，竟然这般畏首畏尾委曲求全。他是她的世显，却也是父皇的周将军，也是大明的子民呵！她怎么可以成为他的羁绊，让他在这小院之中碌碌终老……
　　 她费力地取下了翡翠缀花步摇上的那颗夜明珠。自闯军逼近京师时，她就命人在上头淬了剧毒以作防身。可谁曾想，这竟是为自己而留。
　　 明珠在杯中美酒中洗去浮尘，愈加晶莹透亮。她阖上长睫毛下的眼睑，举杯欲尽，手却不自觉地摇晃着回到了原处。她也是贪得无厌的人，想再看一眼他的模样，想再听他唤一句娘子，想再和他对饮一杯……
　　 他回到房中时，她正浅笑盈盈，静静地看着他的眉眼。他嗔道:“怎么像是没见过似的，看得这么入神。”
　　 她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睛，低头看向桌上流霞泛光的鸳鸯盏。“相公，我们喝合卺酒吧。”
　　 “好。”他笑。又温柔地补充道:“娘子，你左臂有伤，小心些。”
　　 “相公，能嫁给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你愿意嫁给我，是我周世显一生最大的福气。我们定要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盏中玉液流泻，沁人心脾。
　　 “相公，这些日子，都是我拖累了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拖累你了。你一定要振作起来，重整旗鼓，光复河山……”
　　 他惊讶地发现，怀里的人儿腰肢不觉软了下去，嘴角淌下一道嫣红。
　　 “长平，不准丢下我……”
　　 他热烈而霸道地吻上她的樱唇。口舌缠绵间，有毒液的气息悄然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