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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翠莲(人生·小说)


作者:绿雨如丝 秀才,2228.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39发表时间:2017-04-22 19:51:55
摘要:她,本应像莲一样翠绿的活着,可一生却像草一样卑微的生存。最终在万物复苏的四月,像枯树上的落叶,凋零于地,枯萎于世,灾难于愚昧遮盖了她的一生。

四月,周日,回家。恰遇报丧者散放孝布。
   母亲说,她的远方表外甥媳妇,我的翠莲嫂子没了。85岁的母亲,声音轻轻,带着四月的凉意,闪入风中。风中的桃花,一瓣瓣飘落,仿佛翠莲嫂子剥落的容颜,花瓣的褶子里,藏着声声叹息。
   翠莲嫂子,在母亲的记忆中清晰,在我的思绪里鲜活。
   粉白的脸,像四月怒放的花。水汪汪的眼,如村前的河,泛着清澈的波。苗条的身,像池塘里的荷,翠翠的绿,鲜鲜的嫩,亭亭玉立,活色生香。
   翠莲,富有诗意的名字。是她当中学老师,因一句不合时宜的言论,被从县城下放到山村接受改造的爹起的。她那教语文,有点墨水的爹,希望自己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像莲一样净直,像荷一样清香。
   可,他没来的及看到他的女儿长成莲的模样,就不堪忍受造反派的羞辱,学做怀石自沉汩罗江的屈原,也纵身投入山沟里的水潭,结束了他的残生。却把他的妻子以及五个孩子,扔在世上,替他忍辱负重,担负罪名。可怜四岁的小儿,看到打捞出的父亲的死相,吓得患了癫痫。
   父亲的离去,让作为五个孩子中的老大,年仅十六岁的翠莲,帮衬着心脏病的母亲,挑起了养育弟弟们的重任。
   一条清澈的山泉,年复一年,如翠莲不知疲倦的身体,叮咚叮咚,从家门流过。细微的水花,拍溅着两岸的水草和细碎的野花,花瓣上、草叶上缀饰了点点晶莹的露珠,如她在山田里担水点种土豆,弓身收割谷米,从额头渗出的汗水,在晚霞的柔光里闪烁。
   一座静默的大山,日复一日,如她不离箩筐的肩膀,沉甸甸,忽闪闪。早晨上工挑着粪,晚上下工担着柴,身后永远领着时不时患病的弟弟。窈窕的身段,黑亮的长辫,红扑扑的脸,在一块块乱石垒砌的梯田里,同淳朴的山民一起,春种、夏锄、秋收、冬藏。
   她像山谷里开放的山桃花,玫红色的朵,放着炽热的光,燃着青春的火;更像山坡上的沙棘,霜冻后的枝头,繁盛着酸涩亮红的果。
   一晃已二十岁的翠莲,正如初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花,繁密缀无枝,芬菲满枝桠。
   但,山里的女子,就像早熟的山桃,大多不满二十岁就以各种形式,诸如“豆腐还亲”(以亲换亲)早已嫁为人妇,烟熏火燎,柴米油盐,生儿育女。
   高中毕业的翠莲,有父亲书卷因子的遗传,有文化知识的熏陶,使她对爱情有甜蜜的憧憬。对自己的婚姻,早有打算,一定要遇到情投意合之人,像父亲一样知书达理,学问渊博。并且,要能和她一起抵御风雨,承担起抚育弟弟的重任,方可考虑。否则,宁可终身不嫁,也不将就自己。
   可,她多病的母亲,有着世俗的观念,女大当嫁。四处托人,为女儿寻找婆家。无奈,畏罪自杀的父亲,反动派的帽子,如套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尽管她面容姣好,品行端良,可一知道她的出生,立马就像烫手的山芋,在本地无人问津。
   眼看二十六岁的女儿,令她着急忙慌的母亲,将视觉穿过蜿蜒的山路,落在距她们家几百里外的太谷县的又一个村庄。攀人托马,凭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男方家徒四壁,光棍一人的贫农成分,显赫的村治保主任权力,外加几十斤小麦面粉的彩礼,和她母亲的以死相逼,翠莲被迫嫁给了大她十六岁的我的表哥,变成了我的表嫂。
   记得,那天,也是一个桃花怒放的春天。红棉袄,黑棉裤,两条长辫扎着喜庆的红绳,一辆马车拉着二十六岁的她,历经两天,从几百里外的愉社县,大山里的小村,来到了与之相比,较为富庶的一马平川的农村。
   本以为,翠莲嫂子,山区嫁到平川,应该像刘姥姥进到大观园,充斥着惊喜,怀揣着激动。可现实却是,当她看到大她十六岁的丈夫,木讷寡言,像农家土屋里的疙瘩瓮;倔强执拗,像埋头耕田的老黄牛;性格暴戾,如山里看羊的大黄狗;酗酒成习,如整天泡在酒味里的馋老鼠。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粗言恶语的他时,心里已罩了一层雾气。
   特别是新婚之夜的境遇,粗鲁中带着野蛮,胁迫中带着愚昧。酒气熏天的丈夫,哪有半点风花雪月,何来一分柔情蜜意,更没有丝毫甜言蜜语。在他看来,翠莲嫂子,反动派的子女,大山里的女人,嫁给根正苗红的他,纯属高攀。当他像动物一样发泄完男性荷尔蒙的快感时,却没有忘记,寻找铺在床单上殷红的血迹。可竟然没有他渴望看到的丁点“落红”。
   愚昧的他,立马,酒意顿失,醋意大发。五大三粗的他,竟然长着针眼鼻一样的心。没有生活常识,不懂生理知识,他不晓得作为女人的翠莲嫂子,早如男人一样,承担着生活的重负,泥里水里,晴天雨天,为了生计,奔腾不息。无知的他,不问青红皂白,一边挥舞蒲扇一样的大手,扇下新婚的妻子,一边骂着"婊子",倒头睡去。
   翠莲嫂子,美丽的花朵,俊俏的容颜,遇上凄冷的春寒,带着凄风苦雨,蜷缩零落,萎靡于地,落土成泥。她的青春,昙花一现,她的理想,支离破碎,她的婚姻,不可理喻。
   从此,翠莲嫂子,本想有一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人生,却遇到多疑猜忌的丈夫,可想而知,日子过得苦如黄连,生活过得薄若白纸。
   常常看到她,头罩围巾,遮眉盖脸,来我家向母亲讨要鞋样。每每这时,母亲会问,又打你了。她点头又摇头,欲言又止,不多言语。
   其实,一开始,她遇到暴力的威慑,也据理力争,好言相劝。她用女性的温柔,欲化解丈夫冰冷的见闻,用劳作的双手,唤醒丈夫,内心的良知。她心有不甘,奋起抗争,勇于反击。她想方设法,手握尖锐的矛,拼命的刺,意欲刺穿围困住自己的铠甲,挑破缠绕自己身体的蛛网。然而,矛太弱小,矛杆纤细,终使她用劲全力,也无法刺破丁点儿丈夫那铁石心肠的盾牌。
   她,难免到供销社买点东西,碰到乡邻不敢多语。有时,井台挑水,遇到熟人,有帮忙打水,不敢答谢。
   一次,河边洗衣,恰逢垂涎她美貌的村长,对她语言挑逗,用手拉扯,欲对她非礼。她左推右躲,收拾东西,准备逃离。正好被她巡逻的丈夫撞见,二话不说,一脚将村长踹到河里,一拳打向妻子。丈夫的白眼,像一把利剑,刺向她解释不清的痛楚,丈夫的恶语,像夏天的冰雹,砸向她孤独无助的心底。
   我的母亲,多次教训过这个和她年龄相仿的表外甥,历数他的不是,赞誉翠莲嫂子的善良。但偏执的表外甥,有他的歪理,狭隘的他,像钻到牛角尖里的老鼠,固执己见,负隅到底。
   她几次逃离,均被丈夫抓回,她提出离婚,也被法庭驳回。换回的是丈夫变本加厉的拳打脚踢,死缠烂打。一把铁锁,隔绝了她与外界的距离,封闭了她曾经烂漫的理想,阻挡了她通向缤纷的未来。她像扎断翅膀的风筝,蜷缩在巴掌大的家里。
   从此,翠莲嫂子的生活像潮湿处生长的苔藓,没有阳光的照射,匍匐在瘠薄的土层上苟且。
   生活的琐碎,弥漫着没有战火的硝烟。打,她不还手,骂,她不还口,心如止水,眼无悲泣。丈夫,这只好斗的公鸡,遇到不肯决战的一方时,也只剩下无聊的慰籍。晚上,大多时候,她像一具没有表情的木乃伊,成了他发泄兽欲的工具。
   她想摆脱,却不能,她想结束,却无果。她寡言了,沉默了,只留下迷离、抑郁的眼神在暗夜中找寻。
   小小的院落,她埋下青青的篱笆。细细的竹节,稀疏的竹条。穿过关闭的院门,透过篱笆的影子,能看见鸡的漫步,猪的懒散,羊的反刍,以及她如狗一样戒备的眼神。隔着院墙,听到她自说自话的嘟囔……
   秋天,她春种的吊瓜,爬一路结一路,紫红的豇豆,站在最高处,像飘扬在院中的旗帜。出墙的红枣,长在逡黑爆裂的枝条上,像她心上一道不可触摸的伤口。
   她知道,世人的同情,对自己的怜悯,没有任何作用。自己的命运必须自己掌握。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生性要强,不甘平庸,不甘凌辱的她,积淀许久的压抑,在有了第三个孩子的春天喷发。有了二儿一女的她,仿佛春天来到了她脸上。她竭尽全力,抚养儿女。尽管伤痕累累,前途无望,但,没有消磨意志。尽管痛苦沉重,未来不知,但,没有随风而泊。在人生的路上,留下她声声的嘶喊与拼命的挣扎……
   丈夫的管制,院门的铁锁。抑郁了她的性格,却无法抑郁她的思维;抑郁了她的视线,却无法抑郁她的智慧;抑郁了她的女性,却无法抑郁她的母爱……
   在她的潜意识中,丈夫可以打她、骂她、羞辱她,但不可以用残暴的方式去对待她的孩子。当醉醺醺的丈夫打开街门跨进院内时,三个孩子嬉闹的沙包不其而至,砸向他们父亲的头顶。而这个沙包里装的是大颗粒的玉米,是十岁的大儿子轮圆胳膊,带着风,牵着力砸来的。可想而知,对这猝不及防的沙包,他们的父亲恼羞成怒,摸着头上砸出的疙瘩,几步上去提起离他最近的七岁女儿,恨恨的扔下墙角。
   凄厉的哭声,拽出了她手握菜刀的脚步,看到女儿脸部血迹斑斑,她一改往日温顺低眉的习惯,如一头发怒的母狮,挥刀向丈夫背部砍去。这一砍,砍出了五寸长半寸深的刀疤;砍出了她多年的积怨;砍出了她对人性扭曲的仇恨;砍出了她对社会恶习的憎恶;砍出了她对社会现象不公的愤怼;也砍出了她一个弱女子一个星期的拘留。
   拘留所出来的翠莲嫂子,完全变了,吃饭睡觉,刀不离身。蓬头垢面,叽叽咕咕。有时把炕沿砖扒的支离破碎,桌橙腿砍得体无完肤。院子里剜得左一小洞,右一个窟窿,像她一双幽怨的眼睛……这一下倒是让乖戾暴躁的丈夫,老实了许多,再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精神失常的翠莲嫂子,唯一没变的是,在看到她的儿女放学回家时,会安静的做饭,安静的洗衣。孩子们上学,她目送她们远去,每当孩子们写作业,她也会坐在旁边,拿起他们的书本,静静的品读。时而仰头看看游荡的白云,翘盼北归的大雁,时而倾听清脆的鸟鸣,燕子温馨的呢喃……
   好在,儿女们都很争气。大儿子考取农校中专,女儿考取了师范学校。他们说服了不愿掏钱供他们上学的父亲,完全靠自食其力,业余时间打工完成学业。
   好在,儿女们也很孝顺,有了工作的他们,成了翠莲嫂子的保护伞。领着五十多岁的她,到县精神病医院,求医治疗,按时服药,病情稳定。
   幸好,老了的丈夫,也畏惧长大的儿女,蛰伏多年的翠莲嫂子,终于挺起压弯的脊背,带着韶华已逝的容颜,打开了关闭近二十年的院门……
   只是这一天似乎有点太迟。
   儿女们,给她买了录音机,大多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坐在枣树下,收听那首《潇洒走一回》的歌曲:“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总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我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回望翠莲嫂子的人生轨迹,盘点她不到七十岁走完的人生路途。自从嫁给丈夫,除了她母亲去世,回过娘家,再也没去过更远的地方。她的命运让她丈量不了更远的距离,她的婚姻,从结婚的那日起,被做了决绝的限制。潇洒走一回,从何谈起?
   她,本应该像莲一样翠绿的活着,可一生却像草一样卑微的生存。最终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四月,像枯树上的落叶,凋零于地,枯萎于世,灾难于愚昧遮盖了她的一生。
   如果有来生,但愿她的来生,能够活出她自己的风景。如果有来世,惟愿她在来世,堂堂正正潇洒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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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翠莲》采用倒叙的手法,开篇通过“母亲”道出了 “翠莲”的死讯,给读者造成一个故事的悬念。文章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使得故事具有很大真实性,对于人物形象塑造,文章的思想内涵表达,起到了很好的表达作用。小说对故事的整体描叙完整,细节处刻画的传神,很好地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是本篇文章的成功之处。文章结尾处的议论,呼应文章开始的四月,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小说通过“翠莲”嫂子悲惨的一生,揭示了那个年代的社会悲剧。一个人的悲剧往往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反应了那个时代社会的悲哀,“翠莲”嫂子是个悲剧,她的父亲更是一个悲剧。伤痕文学的最大作用,就是让人们在流泪的同时,给予现在的人们一个警示,小说揭开旧日的伤疤,让它汩汩流出鲜血,目的不是让我们恨什么,而是检讨自己心中有没有造成悲剧的恶念,让我们更善良,让我们的社会更加美好。本篇文章的写作手法与鲁迅先生的《祝福》有很多相似之处,足以见作者的文学水平修养之高。欣赏并推荐阅读,【山水神韵:上大人孔乙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424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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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大人孔乙己        2017-04-22 19:53:28
  感谢赐稿山水,感谢参与人生征文,山水因你更精彩。
2 楼        文友:上大人孔乙己        2017-04-22 19:54:46
  文章有一处错别字,以及书名号不规范,已经修改。
回复2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04-24 17:59:14
  多谢孔夫子辛苦编辑,纠错!
回复2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04-24 17:59:37
  多谢纠错!
3 楼        文友:路青霞        2017-05-08 21:32:28
  似款款而来,又一泻千里,让我于无语中心生膜拜!
回复3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05-09 08:49:08
  多谢青霞老师留墨!我也喜欢你的文章
回复3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05-09 08:50:07
  多谢青霞老师留墨!我也喜欢你的文章
4 楼        文友:路青霞        2017-05-08 21:33:28
  就是一篇上好的散文!
回复4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05-09 08:49:35
  多谢留墨!
回复4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05-09 08:49:49
  多谢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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