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啦，我活了11年，一生养育34只雀儿，有几只雀儿由于气候异常仅活了15个小时。我们是机警聪明的生灵，记忆力超强，如果得到人的救助会表现出一种持久的亲近感。------在我短暂的一生中，一个名叫豆豆的小女孩以我为友、喂我吃食儿，但她却因我而死，我为此一生不快。
　　 那年的春天，风把城市裹在尘沙里，一些铁虫在街道上烦躁地鸣叫，年轻的我受到惊吓，从一根电线上飞起来，我张开灰蓬蓬的鸟眼，看见豆豆从一只铁虫上下来，白嘟嘟的小脸上挂着两滴眼泪。今天这是怎么啦？我犹疑地想，并且一个俯冲飞下去。
　　 我落在豆豆幼儿园旋转门前的橡皮树上，看着豆豆脚踩公主靴，肩背硬壳书包，不情愿地走进去。我郁闷地望望铁虫上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是豆豆的爸爸妈妈。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只在过春节的时候才回来，两个人风尘仆仆，像下南洋荣归故里的淘金客，从编织袋里掏出各种好东西，有吃的喝的穿的，一应俱全，当然最多的还是人民币。
　　 我和我的麻雀群落筑巢在这个小区的一幢楼顶。楼顶上的劣质彩光板有一个缺口，我的群落成员发现后，立即通知了当时还在野外树洞中栖息的我们。当时秋季已过，成千上百只的雀泛群逐渐解散，我们十几只麻雀形成一支小群。我们的巢是几只老雀合伙赶走了燕子不正当占领的，燕群不服，时不时回来侵扰一番。况且冬季来临之前的茫茫旷野，植物果实越来越少，我们得经常飞到城里去觅食，虽然城里的大烟囱把我们薰得乌七麻黑，但我们只管肚子不管其他。所以这个楼顶让我们很向往，说迁就迁，我们每只雀子嘴里含些柴草，飞到城里来安营筑巢。
　　 豆豆家住在六楼，我经常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在窗前晃悠。我活泼胆大，好奇心强，喜欢窥探一切人类有意思的事物，包括豆豆的情绪变化。
　　 我是一只棕黑色斑杂状的小麻雀，我总要在黄昏时分从楼顶飞下去一次，看哪个垃圾桶里有好吃的米粒或饭渣。那天，我落在一根电线上，在我倏忽降落之际，电线随风摆了几下。我不急不躁，就那么飘浮在空中，一双棕栗色的圆眼睛始终没有眨巴。我快成年了，互相骈缀的飞羽张开着，上下扇动。爪子缩在灰红色的肚皮下，锥状稍曲的嘴峰微微张开，里面发出“啾啾”的鸣叫。几秒钟之后，我准确地用爪子抓住电线，站立在上面。
　　 电线在豆豆家的窗户下面，一会儿，豆豆会露出明媚的笑脸，把一些饼干屑撒在窗台上让我吃。这个节目我和豆豆已经进行过好多次，因为姥姥不许她下楼，她总是独自在房间玩耍。她有许多布娃娃，她和它们说话，发现我之后，她又和我说话。我本来不想理睬她，想飞远一些继续寻找吃的，但她却一再用饼干屑来诱惑我，使我每到黄昏时分肚子饿的时候就会想起她。不过，我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那一刻，因为豆豆贪玩，给我喂食儿的时间总是不确定。
　　 豆豆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像极了黑豆，今年五六岁的样子。浓密的头发被分成两条麻花辫，辫梢各自翘向一边，用五色的发带绑着。她的皮肤白皙而柔和，像涂了金色奶油的蛋糕，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姥姥经常咬豆豆。亲亲地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咬是最解气的办法。
　　 豆豆会边擦脸蛋边微微哭诉：“姥姥讨厌你。”
　　 这种温馨小插曲几乎每天上演一至两次，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昨天，我看见一男一女从门外走进来，豆豆欣喜地跑过去喊：“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才回来呀？”
　　 豆豆一直跟爸爸妈妈在沙发上说话，后来豆豆躺在爸爸怀里睡着了。爸爸依恋地看着熟睡的女儿，眼眶禁不住湿润了。
　　 妈妈走进姥姥屋里，姥姥不怎么想理睬她。她轻轻扳过姥姥的肩膀说：“妈，辛苦你了，我们再干一年就回来，行吗？
　　 姥姥坐起来，用干瘪的手背抺了抺浑浊的眼睛，说：“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你们。”
　　 沉默。
　　 第二天，爸爸妈妈把豆豆送到幼儿园就走了，豆豆哭了很长时间。这时，豆豆听到楼下小朋友的喧闹，问姥姥：“我能下去和小朋友玩吗？”
　　 “豆豆听话，那些小朋友太皮了，满小区疯跑，万一跑出小区丢了咋办呢？就算丢不了，被马路上的车撞了怎么办呀？还有还有……总之，你不能出去。”姥姥说。
　　 豆豆又哭了。姥姥说：“你爸妈每次都这样来去匆匆的，你不是习惯了吗，怎么今天哭不停？”
　　 豆豆伤心地说：“姥姥不让豆豆出去玩，反正没事做，就哭一会儿吧。”
　　 姥姥正在擦桌子，听了豆豆的话哭笑不得：“别哭了，去玩你妈妈昨天给你买回来的洋娃娃吧！”
　　 豆豆不哭了，用小手揩了一下鼻子，扭着圆滚滚的小屁股回到儿童间。
　　 儿童间是洋娃娃的世界，普丽普娃娃和波莉娃娃在地下的编织筐里呢，皮威娃娃、安妮丝娃娃和非洲娃娃被豆豆挂在衣橱里了，王子面宝宝和新力宝宝在床头柜上跳贴面舞呢……妈妈新买的胡桃夹子娃娃静静地躺在枕头上，妈妈说听话的孩子会变成玛丽，能得到一位王子和糖果仙子做朋友。豆豆很想变成玛丽。她翻上床，将胡桃夹子娃娃抱在怀里，用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摩挲。
　　 这时我在窗外“啾啾”鸣叫，这是我呼唤饼干屑的声音。
　　 豆豆听见我的叫唤，说：“娃娃乖，小麻雀饿了，我去给它喂食儿好吗？”而后又偏头细细聆听。
　　 “豆豆你在跟谁说话？”姥姥在外间问。
　　 “我在跟娃娃说话，还有小鸟。”豆豆回答。
　　 “你乖乖玩，姥姥下楼买菜。”
　　 “你去吧，我忙着呢。”
　　 姥姥出去以后，豆豆从小床上站起来，抱着胡桃夹子娃娃转了一圈：“我是玛丽，王子、糖果仙子快来呀……”她又忘了饼干屑的事。
　　 “啾啾”我叫着提醒她。
　　 豆豆看见窗外探头探脑的我，嫣然一笑：“小麻雀，是你在叫吗？”
　　 “啾啾”我回答她。
　　 “你要吃饼干吗？”豆豆问。
　　 我心说：可不是吗，我都等不及了。“啾啾”，我继续鸣叫。
　　 豆豆于是放下胡桃夹子娃娃，踮起脚尖，双肘趴在窗台上，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她的鼻子、脸和嘴唇立刻被挤得扁扁的。
　　 我熟悉豆豆，并不惧怕她，反而飞起来落下去地逗她。豆豆高兴地敲打着玻璃，叽叽咕咕地和我说话。后来，豆豆的小脚丫勾到了胡桃夹子娃娃，她踩上去，她变高了，窗台变矮了。
　　 她看见我蔫蔫地，好像在打瞌睡，问：“小麻雀你怎么了？”她突然想起什么，麻利地翻下小床，光着脚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手里捏着一块饼干。“这是薰衣草饼干，妈妈给我买的，我来喂你。”
　　 豆豆突然又想哭了，因为窗户把手被姥姥拧得太紧，她没有力气打开。我又累又饿，闭住眼睛养神，眼睑在眼皮下缓缓地蠕动，一些细碎的绒毛被风吹起来，豆豆感觉那是我在颤抖。
　　 站立良久，豆豆突然有了新发现，她把枕头抱过来，又把胡桃夹子娃娃放上去，她踩着它们上了窗台，伸出小手去拨弄窗把手，但窗把手纹丝不动。她很失望，气咻咻地咬了一口饼干。
　　 豆豆从窗台下跳下去，再次抱起胡桃夹子娃娃，她还把被子和枕头拉过来给胡桃夹子娃娃当舞台。玩得兴起，她站在被子上转圈圈。
　　 我有些生气，心想这孩子今天怎么啦，我想要吃食呢。我“啾啾”地连续鸣叫，豆豆停止玩耍，看了看我，又上到窗台上。
　　 豆豆沿着窗台走来走去，窗下有一棵树，她似乎是站在树顶上的。树顶上的叶子枯黄稀落，树杈没有规则，还没到彻底枝繁叶茂的时候。那些平日豆豆眼中的大人们，此时在楼下变得渺小而无趣，从上面这个角度看，人没有长度，就地按锅似的，双脚支着一颗脑袋，滑稽至极。
　　 豆豆继续沿着窗台走，走过去返回来。她一再旋转窗把手，希望它能像平时那样轻易地开启，但姥姥不知使了什么魔咒，或者说发了哪股神经，将窗把手拧得死死的。我不动，豆豆蹲下观察我是否活着，嘴里嘟哝着什么。豆豆蹲困了，立起身子的时候，肩膀碰了一下窗把手，窗把手居然“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窗户拉开一道缝儿，一股清凉的春风灌进来。
　　 豆豆打开窗户，把小脑袋伸出去。“小麻雀，你好你好。”我正在酣睡，受到惊吓，突兀飞起。当我搞清楚形势后，围着窗户飞了一圈，又落在窗户下面的电线上。
　　 豆豆把饼干捏碎，用小手放在窗外，嘴里“唏唏啰啰”地呼唤我。我看见食物很激动，试探性地飞上窗台，又快速离开。豆豆对我没有恶意，我看见她眼睛里有一汪像水一样纯洁的东西，闪闪发亮。她小小的、胖嘟嘟的身子几乎爬上整个窗台，上半身搭在窗户外面，下半身伏在窗户里面，继续说：“小麻雀，来吃食儿吧！”我轻轻地落在离她不远的窗台上，“啾啾”叫着以示感谢。
　　 我已经吃腻垃圾桶边的米饭粒和饭渣，城里栽植的树木如今不生虫也不结果实，如果不吃米饭粒和饭渣，有时候飞上一天也寻不到一口吃的。我还不敢离群落太远，怕突然中枪，或被人下套扣住当美餐。冬天缺食儿的季节，我们经常莫名其妙地失去同伴，回巢开会的时候老雀一再强调，越是鲜美的食物越要警惕，那多半是陷阱。眼下这些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饼干屑是不是陷阱呢？
　　 豆豆又往外爬了爬，摊开娇嫩的掌心，薰衣草的味道更浓了。我往豆豆的掌心边挪了挪，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用短粗而强壮的嘴衔了一口饼干屑，边吞食边跳开。“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豆豆问。
　　 “啾啾”我总是这么叫。
　　 “姥姥不让我和小朋友玩，怕我跑丢，小麻雀你会飞，可以悄悄飞来和我玩……普丽普娃娃、波莉娃娃，还有王子、糖果仙子都是我的好朋友，但他们都不会说话，小麻雀你会叫啊……”
　　 “啾啾”我似乎听懂了豆豆的话，讨好地鸣叫。
　　 豆豆觉得我答应她了，高兴地手舞足蹈。我虽然不惧怕她，但她的大幅度动作还是让我受到了惊吓，我升空飞起，在空中扇了两下翅膀，然后落在窗户下面的电线上。
　　 豆豆又用饼干屑引诱我：“别走，小麻雀，来吃。”她将小胳膊伸向下面的电线，试图把饼干屑递到我嘴边。
　　 我没有躲闪，警惕地看着豆豆。
　　 豆豆已经触到了我的羽毛，再往下一点就探到我的尖嘴巴了。于是，她往下出溜……再往下……啊……
　　 一阵尖利的叫声打破了小区的宁静，行走的人们像突然中毒一样惊恐地站在原地，寻找叫声的源头。
　　 灾难瞬间发生，又很快结束。豆豆的房间面向一片植物园，高大的树冠有三层楼那么高，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那里。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看到豆豆的小手刚探到我的尖嘴巴，就一下从窗户滑出去，头朝下，身子像风筝一样飘浮在空中，豆豆厉声尖叫！
　　 豆豆在降落，我围绕在豆豆身边“啾啾”地鸣叫，我在呼救。降落，一直降落……鸣叫，一直鸣叫……
　　 最后，豆豆跌落在一片枯草丛中，一股殷红的血溅在我身上……
　　 天地一片混乱，我麻雀的大脑也一片混乱，我犯了一个可爱生灵诱人死亡的致命错误，我为此一生不快。如今，我麻雀的寿限已到，我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飞回到豆豆的窗外，我想，豆豆说不定变成了玛丽公主，正在和王子以及糖果仙子做游戏呢。
　　 我希望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