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家搬到白水街那天刚刚下过一场秋雨。街面湿漉漉的，落满了枣树的叶子。之前我妈就说宋奶奶的一个远房侄子要搬来和她住。这话说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他们终于搬来了。宋奶奶无儿无女，守寡四十年，一个人守着四间房和一个小院，日子过得清苦。因为房子临街，位置又好，宋奶奶开了一个小卖部。巧巧家搬来那天，宋奶奶一早就等在门外，还对街坊邻居说，我侄子要搬来住了，以后的日子有指望了。
　　 在白水街，宋奶奶极少与邻居来往。大家都说她是一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太，买她的东西，她从来都不让一分钱，但白水街的住户还是去买她的油盐酱醋，生活日用品。一个老太太，花销全指望那个小卖部，要是大家都不去照顾她，那她吃什么喝什么。在宋奶奶小卖部的门前伫立着一棵枣树，已有些年头。秋天的时候，我们会去晃那棵枣树，指望能晃下几颗枣来。但枣树太粗了，我们那么做只是蚍蜉撼树。于是，我们便拿弹弓打树上的枣。宋奶奶听到响声，会从小卖部里跳出来，骂我们没教养。到了八月底，树上的枣全都红了，有的会自己掉下来，这个时候宋奶奶就会叫我爸去给他打枣。我爸便手持一根长竹竿，去打树上的枣。宋奶奶说，小心着点，不要打坏了。我还要做醉枣呢。在这之前，宋奶奶会事先在树下铺一块塑料布，打下来的枣噼里啪啦全都落在那块塑料布上。其实，宋奶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每次收获了枣，她都送我们吃。看得出她是打心里喜欢孩子的，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一视同仁。看我们咔吧咔吧吃枣，她会笑眯眯地说，甜吧？
　　 巧巧家的家当不多，一辆货车都没装满。巧巧的爸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不怎么喜欢言语。他把车上的家什一件件搬下车，而巧巧的妈却站在一旁看，也不插手。那个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风，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长得却耐看，眉眼荡漾着水波。
　　 巧呢？宋奶奶问，巧在哪？
　　 女人朝车上一指，说在车里，她晕车了。
　　 宋奶奶去拍车门，连拍了两下，说巧，下车吧，到家了。
　　 车门被打开，一个小姑娘从车上小心地跳下来。雨后的白水街突然亮了一下。我妈说，真的！看到巧，我感觉整条街亮了一下。
　　 过了三天，我才见到巧。正像我妈说的那样，看到她，我感觉整条街突然亮了一下。巧的爸爸在四十里外的一个煤矿上班，上下班骑一辆自行车，下班后几乎不出门。过去，宋奶奶一天到晚蹲在小卖部里。巧他们家搬来后，巧的妈就蹲在小卖部里了。那个女人的嘴巴总是闲不着，不是嗑瓜子，就是嚼口香糖。听她说话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小卖部的生意比过去好了许多，经常有男人去买烟买酒，借故和女人说话。他们总是敲敲小卖部的窗玻璃，说巧她妈，来包烟。女人就把一包烟递过去。买烟的男人很少马上离开，而是盯着女人的手看上两眼，才说巧他爸上班了？女人收回手，那是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手指白皙而纤长。
　　 巧的爸爸偶尔会来我们家坐一坐，和我爸脸对着脸说话、抽烟。到了吃饭时间，我爸留他。他却说，不打扰了，我回家吃。我妈叫我称呼他宋叔叔，还夸他的闺女长得俊，他听后却反应平淡，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在井下工作很危险，而且时间长，挣的是血汗钱。我妈叮嘱他注意安全，他会笑笑，说谢谢嫂子。我爸几次留他吃饭，他都说回家吃。我爸就对我妈说，这个小宋，跟个女人似的。
　　 巧在我们学校上学，读初二，比我高一级。早晨，她出门比我早。我经常跟在她的身后，看她走路的姿势。最惹人注目的要数她的那条辫子了，比我姐姐的辫子还长，辫子梢还扎着一只蝴蝶结。她走一步，那只蝴蝶就扇一下翅膀，好像随时都要翩翩飞起来。我妈有点喜欢巧，不仅因为她人漂亮，还因为她学习好。我妈说到巧的时候，我姐就说，看人家好，到时娶她过来做你儿媳妇好了。我妈说，我倒想，可人家不一定愿意呢。我姐问我巧漂亮不。我看一眼妈，说她漂亮不漂亮管我什么事。我姐说，你要喜欢巧，就娶她做媳妇。我说，我娶不到巧的，早有人盯上她了。姐问我是谁。我说，还有谁！你的偶像啊！姐哦了一声，说不会吧。我说，怎么不会呢，我看见他给巧塞过一封情书。
　　 那时，我是看不惯巧的。总感觉她有些清高，你和她说话，她代答不理，那眼神冷冰冰的，看得你心里发虚，所以我一般很少主动和她说话。他们一家人给人的感觉怪怪的，在白水街住了半年多，除了巧她爸偶尔来我家串一下门，几乎从不与其他人家交往。因为宋奶奶侄子的到来，到了收枣的时候，她没再来叫我爸去打枣。我爸有些失落，不时朝门外看一眼。巧她爸站在树下，在宋奶奶的指使下打树上的枣。到了下午，宋奶奶提着一篮子枣来到我们家。我妈说，年年吃你家的枣，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宋奶奶说，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不就是几个枣嘛。我妈收下宋奶奶送来的枣，拿出一件毛衣，要宋奶奶带回家给巧穿。宋奶奶不要，说这么贵的毛衣，巧不能穿的。我妈说，不值钱的，您就不要客气了。过了两天，我看到巧穿着我妈送她的毛衣，感觉整个白水街突然又亮了一下。对此，我姐不无嫉妒地说，你真的要娶巧来做你的儿媳妇啊。我妈说，你又不穿，搁家里干嘛。
　　
　　 那个看上巧的男孩叫金。说男孩，其实那个时候金已十八岁了。他大学没考上，又暂时没找个工作，就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金和我姐姐是同学，听姐姐说，金的学习一直很好。比金学习差的都考上大学了，可他没有。对此，他爸甚是恼火，拿皮带抽他的屁股，抽得青一块紫一块。金被他爸抽了一顿，积了一肚子怨气，经常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出事那天，我还见过他，在宋奶奶家的那棵枣树下，他问我姐姐报的是哪个大学。我说，一所师范大学。金听后叹口气，说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鬼迷心窍，喜欢上巧，那我会考上北大的。说完这话，金向白水河走去。那个夏天，他经常去白水河边，坐在那里抽烟，或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发呆。
　　 二十多年前的白水河还是干净的，到了夏天很多人在河里游泳，那时白水河的水质几乎到达了饮用水的标准。金坐在河边抽烟，起先他没看到正在洗衣服的巧。他抽完一根烟，捡起一块石头朝水里扔去，当那块被他抛出去的石头落进水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受了惊吓发出的那种声音。金循声看去，那个女人原来是巧，正蹲在一棵柳树下洗衣服。巧也在看金，一双眼睛是惊恐的。许多年后，金说当时的巧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茫然的眼神是凄美的。看着让人心疼。
　　 那天，巧没有扎辫子，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被风吹得一会儿飘起来，一会儿落下。巧没有说话，看金一眼后，又低头洗她的衣服。金向她走过去，走到她的身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金的意思是想和她说说话，当时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巧穿的不多，金看到了她露出的那圈白皙的腰，看着看着就心猿意马了。巧知道金在看自己，她低着头，不看金，一个劲地搓着手中的一件汗衫。那件汗衫是巧的爸爸的，他曾穿着它到我们家。金说，宋巧巧，我是因为你才没考上大学的，如果不是你，我会考上北大的。巧说，我告诉过你我还小，不谈恋爱的，可你不听。你考不上大学，怎么能怪我呢？
　　 金又捡起一块石头，是一块薄片石头，朝河里扔过去。那块石头打了两个水漂，才晃晃悠悠落到水里。金点上一根烟，目光从水面回到巧的身上，他看着巧的脖子。巧的脖颈是白皙的，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一点瑕疵也没有。金叹口气，不说话，目光变得灼热起来。巧说，你再复读一年吧，你会考上北大的。金的目光移到巧的耳朵上，然后转向巧的胳膊。巧的两条胳膊是圆润的，比同龄的女孩要丰满许多。金说，你说得倒轻巧！我的一生算是完了，是你把我给毁灭了。巧说，你再复读一年，等你考上大学后我们再谈恋爱好吧。金说，我已万念俱焚了，还怎么考？巧说，你不要灰心丧气。你是个男人，怎么连这点挫折都经受不起？
　　 你是个男人！巧的话提醒了金。于是，金蠢蠢欲动起来。
　　 巧收起洗过的衣服，一件件装进篮子里，要走。
　　 金说，你不能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巧说，有话你快说，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金说，你做饭？你妈怎么不做？
　　 巧说，我妈身体不好。
　　 金气喘起来，他说那天他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感到有点害怕。金伸手去拽巧，说我只想要你陪我一会儿，我心里很难受！想死的心都有。
　　 巧说，你松开我的手。
　　 金说，我不松！
　　 巧说，你不松开我就喊人了。
　　 金说，你喊吧！使劲喊！
　　 暮色如一滴墨汁慢慢地洇开，天黑前的白水河以及两岸的柳树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巧挣扎了两下，但她没能挣脱金的手。金几乎呓语着，嘴巴靠近巧的耳朵，不停地说着，是你把我的一生给毁灭的，是你……巧说，你不要这样说，你不要这样……金突然抱住了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喃喃着，巧！你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的。为了你我毁掉了自己的一生。巧忽然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听上去不像是她的。后来，金也说，他没有想到巧会那么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他不能形容，也无法描述。
　　 那个骑自行车冲过来的人是巧的爸爸，他下班回来，看到了巧和金。他看到金抱着巧，而巧在挣扎。巧的爸爸直接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摔了个跟头，然后爬起来，向抱着巧的金冲过去。在那一刻，金的大脑一片空白。巧的爸爸看着瘦弱，但力气很大，他拽了金的一条胳膊，居然把金摔倒在地上了。金当时的个子已一米八多，看上去比巧的爸爸强壮，但他却被摔在了地上。巧的爸爸抬起一只脚，正打算去踹躺在地上的金。
　　 巧说话了，爸！你不要！
　　 巧的爸爸说，为什么？他欺负你，就该好好教训他一下。
　　 巧说，他没欺负我。
　　 巧的爸爸说，我听见你叫了，他要是没欺负你，那你叫什么？
　　 躺在地上的金说话了。
　　 他说，我是欺负巧了！告诉你，我把巧强奸了！
　　 巧的爸爸晃了晃身子，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金说，我把巧强奸了！
　　 巧的爸爸一下瘫软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呜呜地哭起来。那个瘦小而脸色苍白的男人蹲在地上，泪水一颗颗掉下来。巧也哭了，就好像自己真的被金强奸了一样。
　　 当时金为什么那么说，我们不得而知。他说的那句话不仅毁了自己的一生，也把巧的一生给改变了。在白水街，金一直是众多女孩暗恋的对象。金学习好，长得玉树临风，就连我自视清高的姐姐也暗恋着他。她们在为金深感痛惜的时候，也不无幸灾乐祸。我姐姐就说，那个巧，仗着自己漂亮，从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现在我看她还怎么清高……
　　 之后，宋奶奶赶到了。
　　 宋奶奶见状，叫了一声作孽啊，接着人就昏了过去。
　　 苏醒过来的宋奶奶带着巧去找金的爸爸，巧被她拽着，身后跟着巧的爸爸和妈妈。她们一家人走在白水街的路灯下，当时正是吃过晚饭，大伙坐在门口乘凉的时候。宋奶奶边走边说，金大明的那个儿子是个畜生！今天他金大明不把他儿子千刀万剐了，我就豁出这条老命！没王法了，我就不信没王法了！
　　 宋奶奶那么说，刚才还蹲在自家门前纳凉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然后跟在巧的一家人身后，朝金大明走去。到了金大明的门外，宋奶奶踮着一双小脚，叫着要金大明滚出来。在白水街宋奶奶是唯一一个小脚老太太，听我妈说她家过去是地主，男人死于文革武斗。一个曾经进过学堂的大家闺秀，在那个夏天的傍晚把压抑了一生的怨气和愤怒淋漓尽致地发泄了出来。
　　 金大明刚下班回来，正在吃晚饭，听到门外的喧哗声，端着个饭碗走出门来。
　　 宋奶奶说，你还有脸吃饭！你看你养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简直是养了一个畜生！
　　 金大明要宋奶奶把话说清楚。
　　 宋奶奶一手打掉金大明端着的饭碗，说你那个畜生儿子把巧巧糟蹋了！
　　 金大明说，他人呢？
　　 宋奶奶说，你的儿子，你怎么还问我！
　　 金大明说，宋奶奶，你说怎么处置那个畜生，要杀要剐，您老说了算。
　　 枪毙！宋奶奶说，把你那个畜生儿子就地正法了。
　　 宋奶奶那么说，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忍不住笑了。
　　 金没有被枪毙，在那个天黑前的夏天他失踪了。对于那件事的了结，最后说话的是巧的那个病恹恹的妈妈。女人的意思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能私了就私了，由金大明家赔偿一笔钱。金大明问多少钱。女人说，五万！
　　 在二十年前五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金大明来说那个数目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但他还是答应了。金大明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东借西凑，才筹到三万多。最后他实在借不到钱了，把牙一咬，卖掉了房子，然后带着他那个常年患病的妻子搬到单位住去了。
　　 在白水街金大明的人缘还是不错的，他是单位的电工，而且手巧，会修理家用电器。街坊邻居谁家的电视机坏了，只要对他说一声，他立马就到。他家搬走那天，我妈打发我爸去帮他搬家，金大明长叹一声，说这养的是儿吗？还不如养一条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