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无神论(征文·小说)
李老太太被门卫小刘带进来找老王的时候,老王正在看一本书,书名为《偷影子的人》。
老王也记不起来李老太太是第几次来这个失物招领处了,每次来重复一样的话问一样的问题,寻找一样的黑色雨伞。老王这里倒是有一把黑色雨伞,但却是自己的。老太太每天都在夜里八点来,从未间断过。有时候老王甚至会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里,而这个轮回里只在重复着一件事,就是与李老太太的对话。而这个对话他总是很快就会忘记,然后又重新开始。
李老太太迈着沉重的步伐,见到老王便问:“你有见到我的那把雨伞吗?黑色的那把。”
老王看着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李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满是褶子的脸,眼睛里是太多的无奈与期望。老王心有些疼,但还是要告诉她事实:“这里没有你要找的那把雨伞。”
老太太抬头看到老王身后的那把黑色雨伞说:“就是你身后那把。”
老王很无奈:“那是我的雨伞。”
李老太太听到老王的话很失望,继而回头往门外走,边走边感叹说:“那把雨伞是我家老头子最喜欢的东西,每次出远门都会带着它。现在伞丢了,他便再也出不去了。”
老王看着李老太太驼背而去的身影,想着因为一把伞出不去根本不至于,一个人不想出门,只是因为他不想出去而已。
李老太太离开后,老王继续在看那本书,那本书他看了很多次,却每一次看到最后的时候就会忘了前面的内容,以至于这一本书看了很久很久都不能看完。老王的年纪已经七十多了,记忆力不如从前,很多事情都会记不起来。但有一个人他记得很清楚。
那个女人总是在李老太太离开后会来这里找老王。女人三十多岁,喜欢穿印花的碎布裙子,头戴蝴蝶形的发卡,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女人来这里,是因为那本《偷影子的人》。与李老太太不同的是,她来这里是为了要回这本书。老王记得自己是从这个女人的手里拿来的书,在一个麦场旁,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与李老太太一样的是,这个女人也来过很多次,每次都在老太太离开时到来,每次来重复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情。
女人穿着一只红色的布鞋,布鞋上绣着一朵花,很好看。女人见老王在看书,便问道:“你还没有看完这本书吗?”
老王抬起头,看到是这个年轻的女人说:“还没看完。”
女人不解,问:“那你什么时候能看完?”
老王说:“不知道。我总是看了后面的就会忘了前面的,所以总是看不完。”
女人说:“这本书对我很重要。”
每次对话都会在这里结尾,女人会转身离开。不过这一次却很意外,女人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看着这一屋子的东西找了一把椅子做了下来。
老王有些疑惑,问她:“你今天怎么了?”
女人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的忧伤,看着老王,迟疑了片刻说:“可能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你家不就在这个地方吗?要去哪?”
女人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他。
老王不好再说什么,静静地看起书来。
女人说:“我记得书上有一段话,我只是你生活里的一个影子,你却在我的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
“如果我只是个单纯的过客,为何要让我闯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想过要离开你,但仅凭一己之力我做不到。”老王抬眼看了看她说:“嗯,我刚好看到这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王又一次忘记前面内容的时候,抬起头来,女人已不知去向。他并没有多想,看着手中的书,继而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黑色雨伞,溜溜球,还有钟摆。
第二日夜里八点,李老太太如约而至。老王依旧在看着那本《偷影子的人》,忘记了是看到了哪一段的时候,李老太太站在他面前,一脸茫然地问他:“你有见到我的那把雨伞吗?黑色的那把。”
老王看到了她眼里的茫然与憔悴,有点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他很想把自己那把雨伞送给她,说:“是我身后的那把吗?”
老太太抬头看到老王身后的那把黑色雨伞说:“不是你身后那把,那是你的雨伞。”
老王很无奈:“你要找的雨伞不在这里。”
李老太太直勾勾地看着那把黑色雨伞,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转身离开。离开的时候喃喃自语说:“那把雨伞是我家老头子最喜欢的东西,每次出远门都会带着它。现在伞丢了,我也实在是找不回来了。”
李老太太离开之后,老王继续看着书,等待着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前来。马克·李维在书里说:“人生总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转,一切都运行得很糟,但突然间,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改变了事情的发展。”他突然想起来昨天夜里女人坐在椅子上的样子,他才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再来了。
一个星期后,这个秋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且没有丝毫想要停止的样子。
女人没有再来过,李老太太也没有再来。起初他并不在意,偶尔会问问门外的小刘有没有人找他,直到最后,他每天夜里的八点钟都会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等她们,也许是因为下雨了,也许是因为那本《偷影子的人》还没有归还。
一种思绪毫无征兆地闯进心里,牵扯出的便是这种思绪的无限制壮大,直到心里被这种思绪填满。
再一次将那本书重新读了一遍,再一次忘记了前面的内容之后,老王决定,去碰碰运气。他来到小刘的办公室,问他有没有李老太太跟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小刘在办公桌上一番查找,最终还是找到了。李老太太住在乡下,那个女人叫王丽娟,去了南方工作。
所长很支持老王去李老太太,并以老王的身体不好为由,让小刘陪同老王一起去寻找李老太太。老王拗不过所长,便拿起那把黑色雨伞出门了。每次出远门,他都会记得带上这把伞,何况他是去找李老太太,目的就是将这把他的雨伞送给李老太太,用来安慰她那颗饱经风霜的心灵。
车在漫长的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老王看着城市里陌生的建筑,看着路旁陌生的绿化,人老了就不会再喜欢这种陌生感,看着不踏实。直到车子进了乡村,老王才觉得有些熟悉,那一条条巷子,那一座座房子,还有那些远处耸立的大山。
车子停在了一处房子前,小刘下车扣门,老王持伞站在门外等候。
等待从来都是焦虑的,也一样是充满了期望的。当那扇木门被打开的时候,李老太太看到了老王,先是一阵惊讶,继而便沉下心来。老刘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人僵持了一阵,李老太太忍不住开口问他:“你来找我做什么?”
老王一时间想不起来了,收起雨伞说:“我忘记了。”
李老太太请他们进门,边走边说:“我老头子年纪大了,总是会忘记很多事,很多人,谁都不认识了。”
“那他人呢?”
李老太太看了老王一眼,有些惆怅地低头说:“我跟女儿商量之后,就将他送去养老院了。女儿都三十多岁了,工作也忙,我身体也不行,实在是没办法了。”
老王点了点头,随李老太太进了屋子。屋子是乡村独有的那种简单的解构,满墙贴满了很多旧报纸与旧日历。
小刘看着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老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便退出了房子,躲在屋檐下去了。
李老太太一边收拾凌乱的房子一边说:“老头子去了养老院后,我怕他寂寞,就给他送去了女儿小时候喜欢玩的溜溜球,还有女儿给他的一本书,还有你手上的那把雨伞。”
老王看着手中的黑色雨伞,雨滴还在顺着伞沿往下滴,打在地板上印着水花。他想起来自己每次出远门都会带这把雨伞,想起来有一个麦场,年轻的女孩正在读一本《偷影子的人》,他问她什么书,她将书递到他手上,还叫他父亲。
李老太太转身看着老王,不再收拾屋子,老王却陷入那些记忆的片段里,一点一滴地想要拼凑完整一些。只是他并不知道,他的记忆早已残破不堪,无法拼凑成型。
李老太太走到窗台前,拿起一只相框,里面是一张他们家的全家福。她走到老王身旁,将照片放在老王眼前。照片里有三个人,一个是皱纹并没有那么多的李老太太,一个是老王自己,还有一个身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手里抱着一本书,书名正是《偷影子的人》。李老太太伸出紧皱的食指,指着自己说:“你看,这是我,那是你,还有咱们的女儿,你还记得吗?”
老王手中的伞滑落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处麦场,很多模糊的人们在麦场里忙碌着,照片里的他们三人站在一棵树下。他伸手去抚摸那张照片里的人,然后呼吸有些紧凑地说:“女儿,丽娟,王丽娟,我们的女儿叫丽娟。”
在那本《偷影子的人》里,马克·李维说过:“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