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流年】古道西风(散文)
在我的家乡平坝,有一条曾经直抵云南的古驿道。若是与人交谈,说起家乡风物,这里的人,必定会说稻谷飘香的大田坝,说秀丽的邢江河,充满野性的斯拉河,令人叫绝的石建经典天台山,徐霞客赞誉的珍珠泉,还有被喻为乌蒙明珠的屯堡,对于古驿道,是绝不会被人提及的。这也难怪,因为这条古驿道,已经荒废许久,却又成不了文物,上不了台面,记得的人少,自也在情理之中。
记忆里的古驿道,是断断续续的,已被不停行走的时光,磨掉了昔日的光采,像被岁月肢解的木乃伊,这里一段,那里一截,黯淡在家乡的山岭之间,淹没于荒草丛中,默然无语,是古驿道最真实、也是最无奈的姿态。
不过呢,也有那么一两段,由于当初显眼的时候,恰巧从村寨旁边通过,即便在被岁月遗弃后,仍然被村寨作了农耕之路或是牛路,因为缺失了维护,便也显得残缺不堪,那当初铺路的石块,有的已不知所终,只剩下肉实的泥土,有点像老年人的牙齿,东一颗西一颗的,让人一看就想到了衰落,想到苟延残喘。
说是古驿道,究竟沿于何时,倒也没有肯定之说。不过呢,既然典籍之中,很早就有关于夜郎国的记载,那么能称之为国的黔之一境,自然是有道路相连的。至于那时被称为蛮荒之地,山险林深,虎豹犲狼频频出没的古夜郎,倒底有没有这样一条直抵滇境的驿道,怕也是只能作为猜测吧了。到了唐宋元三朝,都有对云南的军事行动,想来从唐朝起,就有通往云南的驿道了,至于是不是现存的这一条,却是不甚分明。
但有一点,则是肯定的,那就是在明朝的版图中,已有了这条驿道。这在明朝的那些事里,可都记得明白着呢。因为当初,为一统天下,朱元璋拜傅友德为大将军,蓝玉为左副将军,沐英为右副将军,统领平南的三十万大军,从南京玄武湖畔出发,沿长江逆流而上,过八百里洞庭,从武陵上岸踏上陆路,再沿着东行大道过湘西、进贵州,经过雄峙滇、黔交界处的胜境关,抵达云南,平定了云南之叛的。
平定云南之后,明王朝命沐英镇守云南,其余大军班师回朝。出于战略上的考虑,明朝军队在安顺至平坝之间,于古驿道沿线,留下了部份军队,屯田戎军,这些留在黔中腹地的军人,经历史的演变,逐渐褪去了兵的锐气,与脚下的土地相融合,成了地道的庄稼人,这便是屯堡的由来。屯堡中的堡,在本地人的认识中,是写作铺的。据天龙古镇的老者讲,民国以前,尚没有天龙这个称谓,以前的名称叫饭笼铺,是驿站的所在地。在平坝境内,就有界首铺、代关铺、头铺、饭笼铺等四个称铺的地名,饭笼铺既是驿站,其余的,或许就是可以喝水小憩的地方。至于称为屯的村寨呢,则纯粹就是屯田而已。
生活在屯堡村落里的人,被统称为屯堡人,其实也是不很久远的事。在以前,也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我的记忆里,这些与众不同的屯堡人,被称为上方人,又称为大袖子。至今想起来,这两个称谓中,大袖子呢,是一种极形象的概括,因为屯堡妇女的服饰,是典型的明朝式样,宽袍大袖,飘逸而又典雅,显得落落大方,散发着浓郁的江南风韵;上方人呢,则是一语道破了屯堡人的源头,源自龙盘虎踞的古都南京。那时年龄尚幼的我,自然不知个中缘由,只是从他们的装束,还有那我听不太懂的语音,凭直觉认为,这些人很是独特,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今天的屯堡,在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经济的复苏,交通的便利,文化旅游的兴盛,逐渐地被外面的世界所认识。屯堡人以其独特的石头建筑、服饰还有民俗,以及被称为戏剧活化石的地戏,被专家学者称为"中国屯堡人”,将他们的文化,称之为“屯堡文化。”
有人说,屯堡文化,弥漫着尚武之风,或许从屯堡的地戏里,或是石头构建的民居里,都能找到一些端倪。
屯堡地戏,演绎的都是战争场面,讲述的都是诸如《薛仁贵征东》、《双枪陆文龙》之类的英雄故事。或许透过历史的烟尘,再现那些疆场征战的场景,屯堡人会在如雨的鼓点中,感受先祖们当年的一腔热血,是怎样地在血脉里奔湧,而那一声声高亢的呐喊,令人眼花瞭乱的打斗场面,将战袍飞扬、金戈铁马的铿锵豪迈,演绎得淋漓尽致。
屯堡的民居,多为石头建筑,石墙石瓦,厚实而又凝重。今天的游人,走在石头铺垫的巷道中,还可在老旧的石墙上,看到外窄里宽的窗子。据说,这些能透光的窗户,当有敌侵犯时,就是一个极佳的枪口,起到阻击的作用。防患于未然,是不是取决于最初的构想呢!一个叫云山屯的屯堡村落,将整个寨子,筑在一个山坳里,一道厚厚的石墙,做了坚实的壁垒,每一块坚硬的石头,仿佛都在诉说着,那随时准备战斗的初衷。
在天龙屯堡古镇,在古镇的后街上,有一间小小的院落,据专家考证,明朝富甲江南的财神爷沈万三,在他落魄的时候,就隐居在此处。因为工作关系,我曾不止一次走进小院,看着低矮残破的石板房,我实在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名声显赫、精明强干的大商人,是怎样如虎落平阳一般,在这石头的屯堡古镇里,过着隐身匿迹的日子,而终老于此的。关于这其中的隐衷,或许今天沈万三的后人,也是不甚了了,无法详细描述。
以前,读元人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总会有一种苍凉之感,在心里油然而生。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廖廖几笔,便画出了一幅悲沧的画面,一个有家难回天涯浪子的形象。有一次,行走于残存的古驿道上时,心里突然跳出了这首小令,将江南的周庄,平坝的天龙古镇,一下子连在了一起。
我不禁想,当年得罪了朱元璋的沈万三,由一个富甲一方、锦衣玉食的财神爷,被贬到西南边陲的贵州安顺,当他伫立在山巅上的古驿道,萧瑟的秋风薄凉着衣衫,西边的太阳,正缓缓落下,而眼前的大树,老态龙钟的躯干上,悬挂着已然干枯的藤蔓,凝望远方的目光里,滚动着小桥流水的江南,老人抚摸着一路跋涉,胁骨凸显的马匹,不就是断肠人在天涯的写照么。
如今,断肠人的后代,一代财神沈万三的后人们,在经历六百年的风风雨雨后,终于能够向人们坦示,以拥有这样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先祖,感到由衷的自豪。天龙古镇,也为沈万三塑了金身,建了庙宇,命名为财神庙。江南财神沈万三,高踞在肃穆的庙堂里,享受着善男信女供奉的香火,于烟火缭绕中,微笑着面对一个新的时代。天龙屯堡古镇,与江南水乡周庄一起,跻身于中国著名古镇之列,在被誉为山里江南的秀美平坝的一隅,焕发着迷人的光彩。天龙与周庄,因为沈万三,因为都有沈万三的后人,竟然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成了一个巨大财富的起点和终点,其中的因果,谁能说得清呢。
时下的平坝,沪昆高速,夏蓉高速穿境而过,贵安大道呢,则是穿城而过。此外,还有铁路、高速客运铁路,也都由此而过。还有呢,每个村与村之间,都通了水泥硬化的公路,虽然窄了点,但若是拿古驿道来比较,实不可同日而语。还有呢,近些年来,由于农业机械化的普及,昔日那些耕田耕地的牛,已不再受到庄稼人的亲睐,山上的野草疯长,除了极少的一小截一小截的古驿道,还能让人一睹庐山真面目,其余的,则已是深藏不露了。
如果说屯堡村落,是散落在乌蒙山脉里的珍珠项链,那么,蜿蜒于丛山峻岭间的古驿道,就是串起珠链的那根丝线。可是呢,时至今日,项链上的珍珠,仍闪耀着晶莹的光彩,而当初那条丝线,却已被岁月所剪断,历史的变迁,着实让人感叹。
或许,有一些东西,虽然也曾经美好过,曾经让人依托,但由于沧桑变化,终归会淡出人们的视线,退出历史的舞台,成为记忆中的遗留,而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平坝的古驿道,想来也是如此。可是呢,偶尔想起,仍会生发出许多感叹,或许,这也是情之所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