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韵】乱画红颜(4) 勒悠曲(短小说)
清嘉庆二年四月,云贵总督勒保奉命率兵前往南笼,镇压此处正如火如荼的布依族起义。一时间,战马长嘶、旌旗猎猎,士兵的甲胄泛着逼人的寒光,直教人不寒而栗。
另一边,对贪得无厌的清朝统治者深恶痛绝的布依族人民,已经将他们的年号改作了“仙大”,亦像模像样地扎了营寨,制了长矛,驻扎在三十里外的碧峰山。此时正有一人一马缓缓自山下悠然而至,却是一俊俏少年,唱着情歌走了一路。守寨的兵卒午眠正酣,霎时间被惊破好梦,不由得嘟囔道:“龙跃土司,你钟情我们皇仙娘娘人尽皆知,然而如今清军压境,而你在这场战争中又态度暧昧,叫我们皇仙娘娘如何见你?”龙跃恍若未闻,依旧信马由缰而行,待得此阙歌谣唱罢,才懒懒道:“情,自生自灭,自来自去,无敌无友,无生无死,这不是老祖宗口口相传的话么?”
一时间四下默然。那长久的沉默教人生怕,却偏偏是战争最好的注脚。半晌,方才有勒悠的音韵飘忽而来,似辗转在千山万水之外,又似只流连在指缝发梢之间。龙跃有些激动,这勒悠本是布依族少年定情时演奏的乐器,如今她终于肯为他拿起。然而,这音韵并未如他预想的那样,一字一句的和应他的缠绵悱恻,却似有些奇怪的声音掺杂期间。先是夜莺清脆的啼鸣,然后又有涟漪荡漾的水声,紧接着是风动竹梢的沙沙之声……那些士兵不由得哄笑,刚刚以为娘娘终于被他的情意所打动,到头来却不过是随意作些乱七八糟的音律敷衍他而已。龙跃的脸有些红,双手握拳,却又不死心地继续唱起来:“期盼中的春天,我们遇见的三月三。你的舞姿拨动了心弦,歌声绽放了笑脸……”然而这一次,却是连那些拟声都没有了。
三更之时,龙跃在河滩上缓步而行,拨开那一丛细密的竹叶,惊起了数处寒鸦,果见竹影摇曳之间有一个娇俏的背影。巧笑回眸之时,头巾上的银饰叮咚作响,泛着柔和的月光。她身上却是一袭布依族女子常穿的短袄,外披绣着鸾凤和鸣图样的褂子。她柔柔道:“龙大哥还真是聪明,听得出我勒悠曲中夜半河畔小竹林的隐语,我们这也算得上是知音了吧。”“我不止知你的音,还要知你的心。”龙跃大步上前,双手环了她的腰,忽又黯然道:“阿从,你瘦了。这些天一直与清军对抗,你也是疲惫了吧。”她用极轻的气息叹了一口气,十指摩挲着他的双手,幽幽道:“战争马上就可以结束了。”龙跃想她定是有了什么锦囊妙计,只是惊讶地直直盯着她那双如同盘江水一般清澈的美目。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解开他的双手,慢慢向河边踱了两步。“勒保此番带来了五万精骑,纵使我们布依族人无所畏惧,勇猛异常,敢于掣起竹矛抵挡敌人锋利的刀刃,能够驾驭毛驴追赶敌人健硕的骏马,也只能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而已。更何况清廷今日调来五万骑,明日还能再调十万骑……”
龙跃一下从喜转忧,再一想她竟然还有心情与他玩笑,必然早已胸有成竹,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所以,阿从你这是要投降吗?”她信手拈得一块小石子,打得河水涟漪四散,“水花已散,断无聚拢之法。我当初因清人横征暴敛肆意杀夺而怒举义旗,如今见了敌兵却又胆小如鼠摇尾乞怜,不是叫他们更加笑话我们布依人么?此后恐怕更加有恃无恐任意妄为了吧?”“好,那我们便一同力战到底,过了那鬼门关,再喝那合卺酒罢。”“不,我不能降,但你必须降。清人此番镇压之后,必然要从布依族中另扶新头人,以定民心,求个长治久安。我要你归顺清廷,与他们一道来讨伐我,这样他们必定会感念你的功劳,让你当上头人。我之前一直暗中令你远离这场战争,便是早做了这样的盘算。”
眼见阿从依旧紧盯着寂静的河水,知她的心意已不容动摇,龙跃只好苦笑着以手捶地:“我这是要用心上人的命去换高官厚禄啊。”阿从回头,轻轻挽起他捶地的手掌,为他拭去尘土:“可曾听过汉人赵氏孤儿的故事?我不过是公孙杵臼,挑了死这个容易的任务罢。你这程婴,日后还要尽力与清人周旋,保我族安定祥和。你要拿我换的,绝不是头人的名位,而是我布依族百万同胞的幸福。切记,决不可与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同流合污,欺负我们的同胞兄弟姐妹。”龙跃泫然欲泣,却见阿从旖旎的青丝已抵到胸前,终是破涕为笑:“好,我龙跃发誓,今生今世只欺负你一个人……”说罢便作势要去摸阿从的衣扣。是夜,月光散乱,竹枝摇曳。
同年五月,勒保在龙跃等投诚的部落指引下,连克羊场山、水烟坪,六月,夜袭洞洒,生擒义军首领王阿从等,南笼起义至此失败。
清军营寨已是一片胜利的喜悦,勒保对龙跃道:“此番胜利,龙土司功不可没,本官定当奏请皇上论功行赏。”“能得总督大人提携,是在下的福气,不知可否请总督大人到我寨中举宴庆贺?我们这些山里人,虽逊于文辞,歌舞却是一绝。”
勒保摆手:“只可惜圣谕令本官若擒得贼首,须即刻押解进京,本官就不便耽搁了,祝你们尽兴。”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京师开拔,阿从只听得河滩上有庆功的鼓点响起,每一下都沉稳有力,似是胜利的喜悦,却又含着令人毋庸置疑的力量,仿佛是一言九鼎的信诺。须臾,鼓声渐隐,勒悠的曲调悄然而兴,夜莺啾啾,水声潺潺,竹叶沙沙。队伍却忽然折了个弯,便只听得车轮滚滚与锁镣锒铛之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