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莲花开
童年的天空好蓝,蓝的连天上云彩的游丝都是轻盈的,如果愿意,尽可睡在树荫下,让你的奇思妙想随性驾驭着那些云朵去游猎;童年的大地好阔,阔的没有一堵烦恼可以阻碍你的视线,不要管地面是否平坦,翻几个筋斗,打几个滚儿都是你做主;童年的嗓门也不必让礼数规范着,星期天,只要挽起箩头走在乡间小路上,尽情地扯开喉咙去撒野吧,对着天空,对着田野,对着那一眼大口井;童年的舞姿好拙,簪一挂串珠,披一方纱巾,对着镜子,亮一个飞翔的模样给自己看。
童年的日子好长好长,长的任我们尽情挥霍而绝不会叹息“这一天又白过了”。当然,也不会问时间哪儿去了,让童心飞向天空、遁入泥土、藏身柴房、潜游沙河和十三斗渠,童年的脚不受羁绊——若是鞋子不合脚,可以弃了它赤着脚走,反正想去那便去那吧。童心没有由头,也不究向来,即使掠夺了父母的年轮,尽可爽着你的性子去消费。以至于年过半百再回首,每一截都是甘之如饴的嚼头。
我们的学校是北营七年制学校。校门外有两棵老柳树,校门两边灰色的砖墙上,用红蓝广告色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一人高的立体字。那时,学校撤了幼儿班,从我们那届开始,升学改在了正月里,那是1970年春天,母亲照例给我烧了“记性火烧”,她知道学文化是顶顶重要的事,像种庄稼一样,孩子不能耽搁。那天,我头发上系着果绿色绸子蝴蝶结,那对蝴蝶结无心招惹小朋友羡慕并无妒意的目光,却把点名时,藏在男孩子背后的一声怯生生的“有”字埋的严严实实。
当我们用平遥土话把一节节课堂“唱”得昏昏欲睡时,下课的电铃像一针兴奋剂直刺孩子们的中枢神经。我们飞跑着,像一群出笼的小鸟,放飞。学校以东一百米有一眼自流井,自流井常年哗哗地淌着水,那时已经是夏天了。孩子们争相奔向那一眼凉爽的甘霖,依次趴在出水口,饱饮个痛快。我是喜欢水的,喝足了水总会站在出水口的铁簸箕上,看水从脚后跟抚过我的脚,再从脚尖的塑料凉鞋口噗噗涌出。水是有生命的,单是那温情的抚摸便给了我母亲般的关爱,更何况那潺潺的细流,恰如妙曼的禅语娓娓道来,或悲或喜全在那漩涡的一颦一笑里浮起或沉下。诉说与倾听都在似懂非懂中浅吟着一群水分子的生死之旅。说到底,人也是碳水化合物,若是你读懂了“水语”,人生的智慧便尽在这里了。
解放前,学校是村子的北庙,由于北庙做了学校,这块场地便担起了操场的使命。上体育课时,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报数的声音,“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口号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有趣的是,每个同学紧握一杆红缨枪(把柳树枝削成菱形的尖,再在枪尖系上染红的麻头)。体育老师指挥同学们做刺杀的练习,同学们要想象眼前站着一个“帝修反”的靶子,前腿弓后腿蹬,老师喊:预备——,发刺——,刺——,我们喊:杀——,同时把红缨枪向前刺出。开运动会时,夏天穿白衬衫,筒在蓝咔叽裤子里,白球鞋。冬天穿绿丝布罩衣,蓝咔叽裤子,白球鞋,腰里束一条皮带。若是佩戴上“红小兵”胸章,那个小脸上的自信啊,实在美极了。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能圈住一道道练习题,却圈不住小孩子向往野外的心。游在水塘里黑色的蝌蚪,一开一合橙红透明的水界婆婆,沉在沙河底的河蚌,扎在污泥中的三楞草,还有那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都是构成我童年那张湿淋淋的水墨画的元素。砖木结构的建筑,为人类抵御着风寒,也囚禁了人们的自由。人本来就是动物,是自然界的灵长类。唯有亲近自然地时候,人才能充分地放飞你的野性,无拘无束地喊出来、唱出来、释放出来。
田野是我们放飞童心的地方。
那一天阳光晴好,还记得我们排成一溜,甩开膀子,喊着“一二、一二”正步走么?冷不丁老师的出现,虽然让羞涩卷走了我们的天性,而老师会心的微笑敢说他不觊觎那颗童心吗?那些越长大越要假惺惺地为人性的自由套一件大棉袄的大人们啊!
星期天,若是下雨天,我们便到三家庄捡地骨皮。三家庄是一个村子的遗址,地基上,房屋早已坍塌或拆除了,废墟上既没有农人种庄稼,荒着也是荒着,一些蓄根科草木便见缝插针定居下来。有长满刺的枸杞,晶莹剔透的马瑞瑞,缠手的虎儿王,还有开着一簇簇紫色花儿招惹着花蝴蝶的野苜蓿。扒开草木,总会有受惊吓的昆虫从草底跳出来。有矫健的蚂蚱、笨拙的蚱蜢、乌黑油亮的煤油老儿,还有时不时亮上两嗓子,唯恐天下人不知道有斯虫而又好斗的蛐蛐。在废墟里还出没有毒的蛇刺儿,所以,走进别人的家得多长个心眼,免得一不小心被它暗算了。可见,自由和冒险并存着。
当然,我们是冲着“地骨皮”而去三家庄的。地骨皮像木耳一般,比木耳小而薄,晴天人们寻不到,只有下了雨,它才会舒展的足够大。大人们说它是羊儿的鼻涕,那么别处为什么没有呢?我不信。地骨皮长在那些蓄根作物旁边,应该是菌类,而在我看来,也是那片片枯枝败叶上煨熟的快乐。地骨皮上沾满泥土和草芥,拿回家洗七八水才可以洗净呢,不必煮,也无须炒,只要拌了盐醋和芝麻油就是天然的美味。如果捡的多,便各带回各家,若是捡得少,几个人便在一起分享。童心不贪、不占,有多大的能力享多大的福,像原始部落分配一只猎物似的,在浅尝辄止中分享一份劳动的快乐,那是被利欲熏坏了的成人无法回归的境界。回家的时候再摘两裤兜马瑞瑞,边走边逮蚂蚱,用狗尾巴草把蚂蚱串起来,带回家烧烤着吃。蚂蚱只有胸脯上有肉,母蚂蚱腹中装满杏黄色的卵,长椭圆形,像橙子粒儿一粒一粒挤着。生长在内陆的我们没有吃螃蟹的口福,我想,蟹黄的鲜美也不过如此吧。虽然烧蚂蚱时母亲会斥责几句,那些抵挡不住的诱惑还是让我们选择了美味。
下了学,割草是每个孩子必须完成的任务。
渠堰上、草坡上、树林下处处都是嫩嫩的绿草和养眼的花儿。甜苣芽不必说,酒盅盅花不必说,猪耳朵草不必说,打碗碗花也不必说,马莲花花是最招人喜欢的。马莲长在土地上,是兰草的一种,而并非莲花。每到春风吹过,他们便早早地从乡间小路边、从田埂上探出头来,来看望懒睡一冬,刚刚苏醒的大地。看见小孩来踏青,它们像久渴的婴儿吮着春雨疯长起来,唯恐误了花期、耽了女孩子的采摘。是的,马莲花花是为采摘而开放的,它们的果实——棒槌槌,既不能食用,据说却可以入药,而马连开花并不寄希望于结果,充其量只不过来年端午节的餐桌上,用他细长的叶子为粽子系一根裙带而已。而最让她骄傲的,还是那一年一度,无论是狂风,无论是暴雨,都不可遏制的马莲花花开。马莲的一年就是一辈子,开花的时日便是她出阁的良辰,她着了紫色的婚纱,醉人的芬芳围着她的石榴裙袅袅撒播在橙明的空气中,向人们宣示着花开的信息,那些静候多日的蝴蝶和蜜蜂,岂有不拜倒之理。
那天,我们一路扑着蝴蝶不期而遇叫人心跳的紫艳——那是一大片盛开的马莲花啊。一朵、两多、三朵……采摘、采摘、采摘……马莲花开的草滩里只有忘我和无忧。每个小孩已经采了一大捧花儿,还是不记得回家,直到一个男孩子像大灰狼横在我们面前:嗨!放下。你们是哪村的?这是俺村的花花。我们像一只只侵入别人国土的小绵羊一样哆嗦着,把花花都给了他才放我们回家。回头一瞥,好不丧气——男孩把我们的花花粗暴地全扔了。他那里在乎马莲花花呢,他在乎的是俘获女孩子的不堪,显示他的骄横。我不住地唏嘘,为马莲花花的不值而惋惜。落在歹人手里,花儿遭殃了。虽然童心不言愁,而在花开花谢中,美梦顷刻化为乌有,心也空落落地无处安放。
得失既无定数,忧患也便无稽。没有什么可以永远拥有,何况连曾经拥有者本身都不可能“万岁,万万岁!”呢。我们不必为一时的得意而忘形,也不必为须臾的失落而耿耿于怀。把童年的那幅画挂出来,品品笔墨干湿浓淡之中的意趣,为自己的神来之笔喝彩,如此而已。这幅画这样的纯净,“遗憾”这一枚“闲章”无也罢,有又何妨?
其实,人生在世得失常伴我们左右。没有那时小小情怀的失意,哪有今天这溢满流连的甜蜜?正如在无期中得到一样,那一刻的兴奋,同样也是童年留给我不能名状的怀念。在柴房里藏猫猫时,扒开柴堆,麦秸里滚出一窝鸡蛋来;大年早上一睁眼,看到妈妈在昨夜悄悄套在棉袄上的新衣裳;割草时,树根下挤挤挨挨地冒出一堆鲜亮招摇的滑菇来;惊蛰过后,用又细又长的麻麻草根在虫洞里吊起一只“老虎虎”来……如果不期所失是一粒怪味糖的话,那么,不期所得便是蜂窝里刚刚挑出的蜂蜜。
童心是透明的,直通孩子们清澈的眼睛。童心不着猜忌、诡诈的背心,不缝小巧、作伪的刺绣,不套挑拔、互杀的盔甲,当然,也就不会有大人们肮脏的病态。
童年的天空好蓝好蓝,蓝的连天上云彩的游丝都是轻盈的,童年的大地好阔好阔,阔的没有一堵烦恼可以阻碍你的视线,在我童年的田野里,还盛开着一大片的紫色的马莲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