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火车日记(征文 散文)
他经过三门峡。夜晚的灯光温和像那个女人的脸,十多年前的脸,一点儿也没变,旁边的昏黄有些透明有些纯粹,一座前几年建起来的教堂,他们看着它从脚下的石砾成了头顶的信仰。零点十八分,哪里有传说的鬼魅和冤影,他看过最多的,就是这样真实的夜,有些狼狈的街区,一个个睡在梦边缘的旅人,他不知道该不该叫这整车厢整车厢的男人女人为旅行者,灵魂好像在路上,好像早丢失,没人知道。
他是这节车厢最清醒的人,无一例外。他是捧着灵魂路过这荒凉人世的人,这个曾经有着小洁癖如今却蓬头垢面的人,在这节K420次列车上,拥有过美好时光。如果你也曾拥有过美好时光,你就知道,路过一段风景和路过一段心酸如此相似,同样让人留意和揪心,可夜晚总会来,有些东西再美,再努力,再也见不了一眼。
他走这条路线像小时候吃糖丸,日久生了情,着上了魔。七点的时侯从西安出发,夏天永远闷热难耐的天气,出发前雾霾里火红的夕阳,蔓延到天尽头的昏黄,离开时候固有的颜色,固有的情景,他提着行李一步步下楼梯,不再有人总无语,忍笑阶前立。有歌词唱:“西出阳关何人不凋零。”好像他所在的座号永远在入站口的另一头,心情好的时候他还像十年前的少年一样狂奔,气喘吁吁,手里捏一张汗湿透了的坐票。
每个车厢是个独特的大家庭,大家一起呼吸,一起做梦,一起失眠和窥探彼此的内心。他为有这样的因缘际会感到开心和知足,尽管他不曾这般窥探过他人,却依然把心敞开让别人看个透彻,干净的一览无余。他曾问她,爱一个人,多久是极限?那人答,爱到不爱了。他追问,你呢?我啊,女人若有所思,我会一直爱你啊,不过不能排除意外。他抬头,等着女人的下一句,谁知女人砸咂嘴,摇摇头,说,不可知。男人停下手里所有动作,长久沉默,他本是这样沉默的人,因着她喜形于色,却始终内敛,从出生就带来的隐忍,注定随他终身。
庆幸还有陪伴来自左手腕的手表,不知年代的款式,岁月磨出了光亮和厚重,也许那时候的表本来就厚实。他隔不久就看一次表,轻轻抬起左手臂,静静注视,再慢慢挪开。现在的人都不怎么戴手表,细细想来,它是为数不多和心脏一样的东西,日夜不停,在夜静的时候,尤其响亮,一声,两声,让人心安。我们知道自己还活着,不未于知道离开的时间和强有力的心跳。总是借助他物去自我解释和感知,这如何被定义为高明又如何被定义成悲哀,不可知。
途经商洛,还有两个时辰到洛阳。他发明了一种不让自己睡觉的方法,等过了凌晨一点,他就把手表拨到出发的时刻,毕竟看着一个凌晨三点的表会比看着晚上九点的表更容易睡着,我们学会克制的最初,不就是在学着自我欺骗吗。四十岁的老姐打来电话,信号时好时坏,他听到那边的问候,心暖暖是吃过蜜的味道。这世上,她是能和自己一同到老,依然能给出和父母同等的爱的人。唯一一人。
回忆很长,足够走完一辈子要穿的隧道。身旁十五六岁的姑娘,头靠在他肩上,火车有些不稳,姑娘醒来冲他笑,不好意思。他忽然有些不自然,多看了好几次手表。年轻的人啊。你可知光阴荏苒,那难为的情来自你还是旧时的我自己?下站的当口,他跑去吸烟区抽烟,有人蹲在那里,报纸盖住一半身子,睡眼朦胧,看见他,招呼俯身下来一起坐。老君山和鸡冠河的旅游广告牌正立在他眼前,路灯打在上面,发绿发旧,和梦里的苔藓一样的基色。收集梦也许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事,一定有人这么想过,如今轮到了他。
他也曾推敲斟酌,对爱情亦对自己,没有用。前方不远处有一群人头戴矿灯,半蹲着给铁轨上钉子,车灯打在橘红的工作服上,像没有充分燃尽的柴火。你说火车轨道白天不坏偏偏晚上坏了,他们得忙多久才好,家里的妻子是不是早已熟睡,或者,开着灯一直静静坐着等丈夫作业之后回来。不可知。世上之象,都是不可知的事情。我们正是为这种荒谬和可笑努力着,从一开始就承认,就像现在,在这k420次列车上,列车长不耐烦的提醒和责骂声中,人们打盹儿,唠嗑儿,一切都在若无其事进行着,看上去,我们多像是游行在夜里的人。
你将来要干什么?三岁四岁五岁六岁,每一年都会有人这样问他,所有人问所有人。他想起给未来儿子起的名字,借用萧红祖父的名,维祯,他愿那个小生命像张老先生一样,一辈子逍遥,做自己喜爱的一切。即使,有不尽人意的时代,但选择总是自愿的。以前生活里做过的美梦,总想一直记得,让牵挂一直出没,让遗憾也是。现今明白的事,是少年时候苦苦追求的,得到过,失去了,它的轮回发生在下一个人身上,那些人比他更年轻,更能经得住考验和苦难,他是被经过的人。
距离郑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下车的中年女人带着七八岁女儿,一个劲儿说让一让,从车厢这头艰难移到那头。有城镇出现,窗外光斑海洋泛微浪。火车没停。有田野出没,眼里黑色更浓。火车没停。女人轻轻抱怨,摸摸女儿的头,小姑娘不紧不慢地附和,手抓着衣襟打蝴蝶结。主题再温柔不过。他想,不如就在下一站下车好了,来日天遥路远,留一宿愈合后的无谓在路上。无眠的人啊,夜深了,还有没做的好梦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