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是不喝牛奶的，作为她的邻居，我很清楚，因为她总是强调牛奶不是个好东西。我在前两天住院的时候，偶尔注意到某篇报纸上也讲过类似的事情，说是长此以往喝牛奶是会得胆结石的。这让我尤其后怕，每每家里的牛奶都是成箱买的，而我一旦渴了的话，就一口气喝下三、四袋。现在想想，倒真的不得不佩服王老太太的先见之明。
　　 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王老太太居然买牛奶了，而且还是成箱买的。这不得不让我怀疑报纸上的消息是不是在哗众取宠、欺骗大众？还是说牛奶中确实有使人健康的秘密？我不得而知。不过以王老太太那利索的脚步、睿智的脑筋，犯不着再去补充什么营养才对。
　　 在我要郑重其事叙述这一段故事之前，还是有必要将王老太太着重介绍一番的，毕竟是主角嘛。
　　 年纪耄耋，体格硬朗，手脚麻利、头脑灵活，除了岁月积淀下来的皱纹深深堆积在脸上、手上，其它的都与普通人无异。老头死得早，王老太太每天清早务必要到附近的市场买些蔬菜、肉，以备一整天的饭菜。余下的时间，除了看看电视，就只有再度无聊地到处溜达。倘过了五月份的话倒还好些，可以同邻居们玩着块八角的麻将，算是娱乐，借由麻将使枯燥的生活增添些许趣味。诚然，能与她一起玩的亦是赋闲在家的老一辈。
　　 王老太太的眼神很不错，别人打的牌她都可以准确无误地记下来，于自己有用的或吃或碰，于自己没用的也可以很淡定地顺着它们的线路臭着下家。只是，千万不可以输，因为一旦输了的话，给人们留下的良好的印象便全部消失殆尽了。那张快如弹珠的嘴巴里连绵不断地发射出叫人根本无法理解，甚至大为恼火的话来。特别有意思的是，在人家和了之后，竟然有意无意推翻另外两家的牌看看，并指责说：“你看，你怎么不打这张，打这张我不就碰过来了，那他是不是就和不着了。”或者是“你那个单张在手里也没有用，就打出来呗。打出来我正好吃一口，不也上听了嘛。”诸如此类鄙俗、匮乏的言辞里充满挑逗与野蛮，以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我发现许多人都有这种毛病，一旦别人和了，眼神中所要表达的是敌意、恨意，仿佛在说：“看把你给乐的，瞧把你给美的，总算是会和牌了。”
　　 类似的妒忌、愤懑，是眼热、眼红导致的，心里面更像是下了诅咒似的，以为熊熊怒火可以很轻松的诋毁、侮辱着和牌的人，并使其近乎意外般地失掉之前的运气，从而一直背下去。
　　 但是，这些都不过是在做着心理暗示、心理慰藉，很明显是不可能会有什么作用，起到什么效果的。人家该和的时候依然能和，和不着也不点炮。相反，越是充斥着不能输的硬性指标，越是输得叮当乱响。
　　 简单地说，王老太太丝毫谈不上有所谓的“牌品”，她的“牌品”仅仅停留在赢钱的阶段。谁都不愿意输，即便是一分一角，都不愿意。强力的呼号、内心深处极度的失落，看上去很可笑，但它们却都是真实存在的。作为一个输家，任何细微的动作，都显得很不自然，尤其是会落下些许东西，而后又会蹭蹬地回去找。相反，赢了的人，往往大步流o星、洋洋得意，嬉笑怒骂间又是那么从容不迫。类似的场景我见得太多了，多到习以为常、司空见惯，认为这不过是一出闹剧。
　　 虽然账目进出不是很大，但王老太太还是比较纠结。吝啬的她固然整天嚷着顿顿离不开肉，却也只是在炒蔬菜的时候稍微放那么几丝而已，旨意借味儿罢了。这么一算，十几块零五毛的“扶贫”是多么的不该啊！哎呀，算了，明天再来捞吧，今天肯定是没有机会了。
　　 赢了钱的对于她的蛮不讲理、无动于衷不以为然，因为知道那不过是她在宣泄，有时候甚至还会当个看客，看她的笑话。
　　 但同样是输家的另一个老太太则非常看不惯她的做派，所以也就直言不讳地和她计较了起来，“就你输了？啊，就你输了？我不也输了吗，也没像你这么多废话。能玩就玩，玩不了就拉倒，别整这没用的。”
　　 “我乐意，我输了发泄发泄不行吗？干你什么事。”王老太太也不甘示弱。
　　 “我听着闹心。还你输了，你昨天不赢了吗。我这几天一直输，都没你这么多事儿。”
　　 “你输，你输你活该，你水平不行。”
　　 “我不行，你行，但我不墨迹。咱可比不了你，赢了就吹嘘自己怎么怎么厉害，输了就磨磨叨叨的。下回我可不跟你玩了，没意思。”
　　 “不玩拉屁倒，你以为我稀罕跟你玩啊。这么多人呢，还差你一个呀，离了谁不照样过，不照样玩！”
　　 两个老太太经过一场争执，没有任何结果，即使是找来了警察估计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希望她们的话能够彼此记在心里。
　　 但是，那只不过是我的一相情愿罢了。与她们的争吵一样，明天的麻将桌上依然能相互见到。较比昨天，今天的位置反而更近了，不是对门，而是上下家。不过王老太太却不似昨天那么气势汹汹，因为今天她一直在赢，赢的人往往都很开心，也都很低调，所谓“和气生财”嘛。
　　 赌博的人在我看来都是没脸没皮的，今天的冲突，或许将成为明天友谊的体现，感情更是要好了。
　　 抠，抠得近乎吝啬，而又极其固步自封，连一粒水果都不舍得买，不舍得吃的王老太太缘何会去买牛奶？我很费解。
　　 直到邻居们都开始对她表示怀疑、揣度，王老太太似乎有所觉察，为什么大家对自己的一些极小甚微的生活习惯如此重视呢？从起初的惊讶，到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是的，每一个人都不希望被人窥见隐私，哪怕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屑的事情。王老太太万万没想到自己买来的一箱牛奶，在这么一个小得不能在小的圈子里竟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你们这是怎么了？”
　　 王老太太发出声嘶力竭的质问。但是，没有人回答，只当作没有听见。邻居们都不太爱和她说话，一是她说话经常不着边际，还爱抬杠，惹得很多人的反感，逐渐也就不再同她讲话了。除了为了一时欢愉而不得不同她在一个桌子上打麻将的老人们能够忍一时之怒，不过在粗略地计算一下输赢之后，就各归各家了。二来认识王老太太的人始终觉得她是个孤僻、乖戾、不可理喻的人。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她也不会去过问，谁人遇到了烦心事、麻烦事，她也不会去主动安慰，或是伸出援助之手。她的做法无疑不是在向人们表达着自认为明智、正确的态度——互不干扰、互无往来。
　　 稍有礼貌的熟人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向她表示尊敬的祝福，平常恐怕只有颔首，或干脆假装没看到。所以，没有人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她的质问与疑惑显得是那么无足轻重。仍一如既往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理睬。她的麻友们不会，她的那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近邻们也不会。
　　 王老太太很失落，苦思冥想而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对待自己？一丁点的不符合常态的细小举动便要惹得热议，且都是在她背后做的。她很想逢人便说：“我之所以买牛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那即将考大学的孙子。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我又负担不起他的学习，只能是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看电视上讲牛奶很有营养，我就买些给他补补脑子。”
　　 简单而扼要地把话说开，足以平息这场在她看来不算小的非议。但是，由于自身的性格使然，王老太太还是没有讲出她的心里话。只好任由别人毫无缘由、毫无头绪、众说纷纭地议论。
　　 但是她也有办法，时间一久，她也坦然了，因为她相信，时间可以带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