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需要穿过世界上的门(征文.散文)
一
门,充满了人类的生活。依据主人公的资格,凭借着门开合把关的优势,在生活优渥的状态里,永恒不断地成为赖以托寄的一道屏障。从国门、城门、府门、院门开始,到城市街巷的阍、阊、阖、闾,再到民间百姓的楼门、房门和抽屉门。大大小小的门,制式各异的门,构成并代替着人们的意愿,守护或圈养着多样的人类生活。
纵目而视,不论轻重厚薄或是五花八样,还是圆方条棱长宽低矮,世界上的门,无不镶在进人的道口、出入的院落前,嵌成一堵不愿被人窥视的隔墙,从无一扇敢于昂着独立与世的傲慢称自己为门。门,不防牲畜野兽,也不防风雨雪霜,仍然是以防人类自己为目的,无人则肯定无门;所以,不论以铁石木或其它的什么物质做成的门,都是以饱含物质的坚硬,挂着冰冷寂静的拒绝表情,宣告着一种自我的精神存在。
这些一道道能用肉眼看得见的门,也许是开天辟地时上帝和女娲之类的创世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种物品,充做祭祀的牺牲品贮留给了人类。我们目前还是无法破解,这种牺牲的最终含意究竟是什么。
走过几十年的路,穿过了无数的门,跨过高低不同的坎。我才发现,原本应成为透视的窗口却相反地退却了,沉浸在惊心遮掩的习惯里失去了功能。门,负有神秘的使命应声而至,才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的大眼睛和充满世俗韵味的小灵魂。从一个国,到一个城,再到一个村,最后到一个家,关上的、洞开的,半掩的、半开的,虚掩的、紧锁的,锁已锈死打不开的,长年开着无人关上的,这些经过陈年旧岁久远封闭的门,正像一个人眼睛里的世界,一颗心灵里荒凉的空地,等待着一双粗糙大手的到来。
未曾踏过这些门,里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或如煌煌堂丽的宫殿,或若贫顿如洗的农舍,这一切都不会为人所知。正是因为封闭和淹没的隔断,门的出现,让你不得不去想象,它如何成为一个联接外界的枢纽机关。甚至会令人满怀神秘而且诡异,叮叮当当之间,又制造出了另一片异类的世界。
小时候,我呆的连队人家住房根本不像农村,想住哪里就把房子盖在哪里,有组织无纪律的像一群散兵,而是按照某种规定和条件,由连队研究后统一分配的事情。我家与邻居二狗家的院落中间,有一堵用土块垒起的院墙隔着。两家大人吵架打架关系交恶时,双方家人都会稍声不语地把院墙垒高,生怕对方的眼神或脚足会侵入了自己的领地。待到又吃又喝又递烟关系和解热乎之后,院墙又会拆掉几层土块自然地低矮了下来。表面上,我们要到对方的家里去做客办事,还是要先走出自己的家门,再走到对方的院门前推开院门,这才算完成一次充满友谊的访问。然而,我们办很多的事情想在一起玩了,却选择了扒树爬墙逾壁的这条捷径,除了省下腿脚劳累的功夫,满足儿童顽皮的心理之外,更多地省下了对门框的磨损消费,少了对门楣和门坎的驯从和低头。门,成为一种摆设。以防范的眼神看,大局之下,天彼此都不会对我们构成入侵的威胁。
门,开或关,虚或实,看似简单漫不经意,其实意味深远,是两家之间表达的心情,一种远与近,懂吗。
二
有时候,门,又引导着我们用祈祷者的虔诚心态,用一份意外的收获,无限谨慎地接近着哲学和宗教的禁地。我们惊讶地发现,人在活着的时候,都会故意制造出很多表达内心意愿的门,自然也制造出挡住别人进入的门,这样的门总是充满着意外。敞开或半掩的门,洞开和紧闭的门,都会与身为主人的你,与此时此刻的心情,暗地钩连、私底交易,成为一种被拦截的危险。这些门,等着经历你或别人的进出,然后,才一身富裕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门。
然而,生命时间又太短,想去或需要做的别事又太多,因而,我们不可能一扇一扇地进入自己全部的门,这样一做,相形之下反而会有一种带着告别的寓意,不好。
闲来无事可做时,我会仔细研究眼中能看到的门,当然是指那些院落的门。张大家的门,李二家的门,王五家的门,因为连队住房的门是统一的,不仅外表,就是内里也都一样。然而,各家自己盖起的院门却不一样,就像每一家主事人的性格、脾气和脸色,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喜恶。门,最大的支柱是什么,最核心的关键在哪里,好久以后,才敢决定它门就是门轴和门拴。门轴的旋转、闭合,对门板的承重,永不停止的开关磨蚀,让轴有足够资格和耐力,去决定一扇门影响力的长久与否;并且轴会在门的依赖之中,决定自己的高高在上;一个失掉门轴的门没有理由再去为门。然而,门栓却不一样,是主人的态度,是家对门的权力,更是整个人对门外全世界的大胆取舍和勇敢选择。
看来,不论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里,只要有人的出现,都会在人的思辩中离不开雄壮而且逻辑的辩证法。
世界上有很多的门,远远超出了人的想象力,也远远地越过人对它们的控制范围。玄武门,正阳门,大前门,天安门,这是各式各样看得着的门;喜迎门、精武门、龙虎门、六扇门,歌舞升平的百乐门,网络上的木马门,尼克松的水门,斯诺登的棱镜门,陈冠希的艳照门,赵本山的马屁门,大学校花的跳蛋门……这是眼睛看不到的门,却又实实在在有的门。世界上关于门的话题好热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总是林林总总,落叶缤纷。
真是要什么门就有什么,没有你能力上做不到的,就怕你脑子里有想不到的门。
然而,门有一层无形的力拘着、围着和防着,形成了人间的层次和等级。皇家的九重宫门,官员的高第府门,商人的堂皇豪门,普通人家的木门、铁门和防盗门,更多是乡野人家的柴门、荆门,甚至还在木桩上拴着一条小狗替人看着的叫门。门,就是你的社会,就是你的生活。不但,它成了我们和世界对等的关系,成为一种牢不可破的阶层;而且,很多时候,会让我们面对着很多的门,惶恐迷茫,找不到你自己的那一扇门在哪里。有时,门的松懈,门的疏忽,会让我们会犯下终身的糊涂,闯下踰矩的祸根,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吃了不该吃的饭,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看了不该看的世界。门,很多时候不是助你消灾停难的朋友,而是专门生来用于坑爹埋娘的不孝子孙。
当然,也有例外。
我同学的父亲曾养过一大群牛,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要是放在今天就成富人了,可惜,当时牛价极低富不起来。其中,有一头名字叫开门的牛最聪明,是连队放牛人给起的,叫来叫去就成了它的名字。每天出栏或回栏,它总会走在头一个,遇到圈门被扣着或关着,就习惯地低头用角一挑,什么样的门自然就开了。冬天,主家会在圈里补充饲草,它总能够先吃上一会,最先一步地享受着最好的草料,像人类中的暴富者而非贵族。
所以,凡是能够被打开的门,那怕强行破门而入,其中必有惊喜等着,这样的冒险仍然值得。这也是那头叫挑门的牛总是第一个喜欢挑门而入的最大诱惑。通过门,穿过门,欲望和自私之火,或是消除,或是更加炽烈,门就是一道关口。
三
然而,世界上还有另外很多其它的门,这些门有影无形、无外不在,是我们用肉眼看不见,却能用心灵感觉得到的存在。
婴儿,青年,老年;他,你,我;人,臣、王,神;民,吏,官,帝;江湖上,宗教界,最后是学术界,时时兴起因宗派之争而形成的门,一个门,一个宗、一个派,一个主义,一个思想,一个潮流,往往就在瞬息之间成了一座山头。多年来,我一直很喜欢看《武林外传》这一部电视剧,私下里反复收看和研究过它,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朝廷暗地里建立的特务组织“六扇门”,很有一些让人剖析研看和细嚼慢品的味道。分门别类,各入各口,避免不同门派的彼此见面,这是六扇门的组织规矩,也是它神秘之外。这是一扇一听就能明白的隔离之门,既能让入门者沐浴门下浑身充满神圣,又让告密者依靠门框心有归属感到安全。在利益和胜利的面前,永远不缺少背叛之门的人。即使是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军,他们有胆量敢于揭竿而起,可是,如果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照样也有门派之另,也有内部戒杀净人清理门户之争。
门,带着颤栗的恐怖和浓稠的血腥,成为人类社会进步的标志,也成了人类社会退步的诱惑。
著名导演李少红曾执导过一部不太成功的电影《门》,现在大概没有多少人能记得住它了。李少红把她选择的门理解成了一种禁欲,一种理想,一种向往,门禁之中,她渴望着人会在纯净之中能闪烁出人性美丽的绿荫。结果,当大门打开之后,陈年久老的气息里一切依旧如常,死亡的斑驳被无限放大,现实的生活不免让人顿觉失望上当。追求欲望的永不满足,对洞开之门的抛弃,对人性的绝望,不但是电影的失败,也是导演试图把握理想人生的挫败。
世界上有这些看得见的门,自然就一定会有看不见的门。正是看不见的无形之门,出没在李少红导演充满幻想和理想的大脑里,被她自己彻底地忽视了。门成为一道禁欲与纵欲、妒嫉与和谐、隐约与现身的最大隔墙,被一场场火与水的置换,光与暗的交替,男与女的反转,阴与阳的往复有力地左右着、控制着。门,早早被它们紧紧地夹在了中间,成为它们反抗与顺从,低吟与高歌的肉陷。这是门自我的不幸,同样,也是门意外的尴尬。
门所背负的精神间,或是一种颇具贵族精神的献祀,或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绞杀,或是一份寓意深刻的象征,抑或三者皆是。然而,不论怎样去选择,我们都需要一次次像站一样打开,再一次次像门一样被关合,让我们成为一行完成着历史使命的道具和签名。
一生之中,我们需要具备开门和关门的毅力,甚至具备堵门封门闭门不出的意识。无数次打开,又无数次闭合,你和门一起,做着自己都无法记数的重复。直至某一天,这扇门安静下来,再也无人去打开去关闭,这一天,就是我们的节日,是人和门真正融为一体做最后分别的时刻。当最后一扇门被关闭,当安静之门成为生命的送别,那就是我们死了!
死后的我们,变成自己的一道门坎,一扇再也无法打开的门扉,一部永远不再开锁的院落。
四
有一阵子,大概是春天的季节,不知什么原因,我一个接着一个地参加老朋友们的葬礼;即使在梦里,我也依然继续着白天去做的事情。这是一种让人既伤心又伤身的消耗,身在疲惫之中却又无法摆脱掉它们。痛思之间,我不能不去思考莎士比亚关于生与死的重大问题。
人在做梦般的一生之中,至少要有死掉一次再重新回来,失踪三次最后一次差点回不来的事情,这是一堂生命课程的必修课。唯有如此,活着回来的人才会铭心地想起,曾经和你一起的那些人,想起最爱你的人是谁,最恨你的人是谁,你恨过不会再恨的人是谁,你爱过之后已经忘记的人又是谁。因为,死亡就是一道高高的门坎,你看不到里面的世界,更看不到里面的事情。不像我家和二狗家之的低矮院墙,稍稍用一点力气就能够一跃而过。生死之门前,以前,你可是全身都在门外,置之度外;现在,你一只脚伸了进来,身子的一半也侧进了门里。
细想一想人生的路上,走过的,失掉了,遇到的,错过的,相逢的,泯然而去的,那一道人生的遇见,不是一扇无态无形的大门;谁的一只脚、哪个人的半条生命,不是站在死亡的门里面?
走走停停,过一道门,就是过一道风景;虽然前方会陌生、会充满着惶恐,然而,走过之后,你会发现自己构成了一片美丽的风景,这缘于这道无形之门。门,检验着时间的耐心,体验和显示着人生的承重,从头到尾、从里到外,身上的哪个器官和功能不是自己的命门。吃的、喝的,吸入的、晒透的,感受的、刺痛的,熨贴的、逆刺的,舒心的、痛楚的,哪一种感觉不被人的身体和灵魂经历着。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出了这道门再进那道门,门里门外,怎么会不被守门者冷眼相视,不被门扉迎面阻拦,不被门坎卑鄙地拌倒的命运相左?
你从这儿到那里,从熟悉之地到一个陌生再被熟悉的地方,遇到的高耸入云,起伏坎坷的道路,就是眼看不见却心能感受到的一道道门。你认识的世界,由一粒沙砾开始,到整个目力所无法企及的物质世界,眼神的视野已经无法继续抵达的远方,眼力虽然看不到心力却能清晰看到的社会人类,再到浩瀚无垠的地球宇宙天体,各方面的认识过程,都是人对自己的重大发现。这种的每一次发现,这样的每一次成长,包括每一次跨出的,不是一扇扇门还是什么?
一扇门的门前,或是推开,或是撞入,你还能进入别人的门,领略更大的世界吗?
五
一个人要有自己的生活,更要有自己的哲学,这本哲学的扉页,就是自己建筑起来的一扇门。
中国人有《二十四史》,有《易经》,也有握在手心的丁香茉莉;基督徒有一座耸立的天堂,有躲在高处悲悯俯瞰人间的上帝,也有面对死亡的虔诚祈祷。这些都是人间经久不倒的门。当推开洞开和打开的门多了,门就成了世界上便利最多的桥。有一天,你也会走过这条桥,桥的东边是你的背影,桥的西边吸引你的目光,它们都是你的门。门不仅把人分开,把事分开,也把时光决然地分开了。门成为人类的分界,自然就分界着人类的层次。即使人与人之间再近,即使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相互之间也会隔着一重看无形的大门,这扇大门,从里到外,向对方紧紧地锁闭着。唯有一方落脚歇息的院落,那一扇从不示人的柴门小屝,豁然敞开着。
门,很多看不见的门,在无形之中成为了生命的终结,也成为生命顿悟的启程。天堂里,是否也有一扇扇用途殊同的门?
尽管,没有人能从哪个地方跑得回来,也未曾听任何人说起过那边的情况。但是,门,肯定会有,天堂岂能无门。我态度坚定地反对天堂无门的说法。若是真的没有门锁的拦截,门的甄别辨析,谁都能不付代价上得去的话,天堂的情况肯定愈加糟糕。积德修性行善一生的人能去,做尽坏事的人也会跑得更快到得更早。那么,这种天堂岂不成了坏人逃脱惩罚、躲避报应的港湾。若是果真如此,在拯救人间的苦难深重时,谁还会出力费劲、捐资助教、克己复礼地做好人、行善事、做良民?
天堂绝不能缺门,就像人间不能无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