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圃里遇上弟弟孟庆峰
一、不打不相识
下午,要挖几千棵红藤木树苗,领工老郭传达下这项命令的时候,我就被吓坏了。
我是最怕挖树苗的,特别是红藤木这种树苗,它不是一棵棵的,而是一丛丛的,从基部发出几条枝条,向外伸展,又长又密又粗,人站在旁边,根本靠近不了根部,只能拿着铁锨,用手拨开枝条,很费劲地去挖。而且它的根很深,有的还很粗,没有很大的劲是很难斩断的。通常别人挖十棵的时候,我最多也就能挖两棵,而且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而别人却显得很轻松。最要命的是,领工分给的任务总是每个人必须挖多少棵,完不成任务就不让下班,否则扣工资。于是我就动脑子了,抢了一个运送树苗的活。
树苗挖下来,要从地里一棵棵地运送到地头,也就是路边,等大货车来了装车。
那天,太阳狠刺眼,我戴着遮阳帽,把帽檐拉的低低的,让眼睛只看见地面,不看人。因为我知道,又来了几个新工人,都是男的,好像还有几个年龄与我相仿的,说话特别多,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我不想与同龄男人说过多的话,更不想与他们斗嘴,于是打算装聋作哑,只低头干活不说话。
一趟一趟的运送着树苗,我发现其中有两个人高声大气地老是说话,听久了,我便听出他俩是同村的,还同龄,肯定关系还不错,一同来到北京打工,因为怕工资不好要,几个人便逃离那个工地,一同来到了这个苗圃里,打算干两个月就回家收麦子。
大货车来了,领工招呼我们装车,首先两个工人跳上车,留下几个在下面拿着树苗往车上递。
递送树苗的时候,我几次无意间碰到一个人,树苗根部的土撒在他的身上。那人都笑哈哈地说:“你看这个大妹子干活还真利索,我说,大妹子,你不用干那么快,这样,你挑小棵的拿,大棵的都留给我们这些老爷们。”
这个说话最多的是新来的工人,一个上午,我只是听他说话,没看见他到底是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只是从他们的谈话里了解到,他不是一个老头。
装车的过程中,他专捡大树苗。车上的树苗越装越高,我托举不上去了,他就从我手里接过去,后来还说:“你去去,上一边歇着吧,这些就让我自己干就行了,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来干这活。”
我咋能歇着?当官的在旁边看着呢。
于是我还是继续拿着树苗往车上递送,车上的人则弯腰伸手来接。
树苗快装完了,还剩下最后两棵的时候,出事了。
当我蹲下身子拿起一棵树苗迅速起身的时候,我手里的树苗咚的一下碰上了一个人的头,原来他正蹲下身子去拿树苗,没有提防我。
“哎呀,我说大妹子,”听声音原来是那个爱说话的人:“你慌恁很干啥来?你说你这,也不看旁边的人,把个帽子盖着眼睛,我得老是躲着你。你看,这一下没躲过,你就砸我的头。”
我真的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抬起头,说:“对不起啊,我没看见。”
一上午都听他跟别人说俏皮话,打嘴仗,我也不知道咋的,忽然就说:“谁叫你不躲着我,我帽子遮着眼睛,又看不见你,这可怨不着我。”
没想到这下碰上对手了,那人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分贝:“咦?我说你这个妹子,你咋说话不论理呢?你说你碰了俺的头,俺都没说啥来,你咋还反咬俺一口?这都没地方说理去了,让大家伙说说,这能怨俺吗?”
“不怨你怨谁?”我本想与他斗斗嘴,一听他声音里有点带刺,就赶忙笑着说:“谁叫你光顾着说话,叨叨、叨叨的不看着脚底下,我都站起来了,你还迎过来,行啦行啦,对不起了。”
这时候树苗已经装完了,大家都吵吵嚷嚷的坐在地上休息,我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帽子随手一摘,拿在手里当扇子,此时,我脸上的汗水把头发和帽子都浸湿了。
“我说大妹子,你这么年轻干啥不好,咋在这里干这活?”被我碰了一下头的人说。
我是凭着声音认出他的,并且看清楚了他,可以说是眉清目秀,很俊朗的一张脸,那双眼睛又大又圆,特明显的双眼皮,嘴唇薄薄的,怪不得那么能说话。不过,脸皮黝黑黝黑的,看样子,也就是四十岁左右。
他竟然一口一个大妹子的叫我,我可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我断定,他肯定没有我年龄大。
他站在我面前,带着一脸的笑看着我,我故意大声说:“你别大妹子大妹子的,以后你得喊我大姐,知道吗?太没有礼貌了。”
“你说啥?让我喊你大姐?你这么年轻就想当大姐?”
“你知道我多大吗?”我笑着问他:“你肯定也就四十岁吧?”
“我四十三了,”他好像很胸有成竹:“你能有我大?”
“我四十八,属猴的。”我一本正经地说。
“骗人,说瞎话呢,”他看着周围的人,大声问:“你们说,她哪有四十八,三十八也还不到吧?”
这时候,旁边的一位大姐出来作证了:“小刘就是四十八了,她没说瞎话,你叫大姐没错。”
二、我是旁观者
接连几天的挖树,挖小树苗、大梨树,还要根部带着大土墩子,真是把我们累得一个个筋疲力竭。
干活的时候,我一般很少说话,因为我下意识里感觉到,我是工人队伍里被人注意的人。因为这里没有年轻人,除了老头就是老太太,而且还都是没有文化连用手机都得教的人。我做门卫好几年,给人的印象比实际年龄小了很多,何况我真实的年龄也确实比他们都小。于是在那些老头老太太眼里,我是小妹妹,他们都叫我小刘。
而且,通过第六感觉,我下意识里发觉,当官的那个中年男人对我不是一般的好。他比我大五岁,个子特高,身材挺拔,不苟言笑,上嘴唇留着整齐浓密的胡子,像一个凶狠的日本军官。后来,我还真的听说到了,人们在背后叫他太君。
太君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安排轻松的活,常常在人们干着繁重的体力活时把我叫走,去干一件很轻松的活。比如上面老总要卖树苗、花苗,需要一棵棵的查清数目,再装车。于是这查数的活非我莫属;还有别人干完的活,他检查后需要修补,也是要叫我前去,还有去年截枝后,今年又生发出来的树苗疏枝,把嫩小的枝丫掰掉,也一定是我的事。
我遇到的特殊待遇,别人都看到了,我也感觉到人们另类的眼光,但是,我陷入一种矛盾里。一方面我干不了重体力活,一方面我得服从安排;还有一方面我骨子里的懒惰让我想去干轻松一些的活,还有一方面我心思纯净,没有一丝污浊的念想;另外,我也自以为自己很聪明,会保护自己:我是谁呀,喝了那么多墨水,又看多了影视剧和小说,况且自己还能写点小文字,会察言观色,揣摩透任何人的心思,哪能落入小人的陷阱?
这天挖大树根,是我们前几天锯去树头的杏树。含苞待放花骨朵的杏树,被我们去掉了整个树头,留下一墩墩树根,需要挖出来,重新深翻土地,栽上别的小树苗。这是一片杏树林,杏树不知道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树根盘根错节,扎入土地很深。我们两个人合力挖一个树根,铁锨、䦆头、大的斧头,都用上了,女人和男人一样干活,工地上人人汗流浃背,人们嘻嘻哈哈,边干活边逗乐,很是热闹。
这样的活,对于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重。与我合伙的是老刘大姐,她是一个四川人,六十岁了,个子不高,但是干起活来比男人都厉害。她好像也喜欢我,非要跟我搭伙干活,而且,中间还老让我“歇歇”或者“慢点干”,或者“你不行,我来。”我哪能让她多干活,工资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就拼命的干,不要命的干,真真把我累得不行了,但是我还得撑着。即使是这样,大多数需要出大力的活都是老刘大姐干的。
与我不打不相识的那个新来的工人,是工人里最活跃的,他的嘴一会儿也闲不住,高声大气地说着诙谐幽默的俏皮话,总想逗大家笑笑。太君老郭有时候也附和着笑一下,他不许工人在干活的时候说闲话的,但是今天的活太累人了,所以他也很是心疼这些工人的,允许他们笑一笑解除一些疲乏吧!
爱说话的工人叫孟庆峰,这里,我用了他的真名字,因为我的文字是纪实的,所有人的名姓都是真的。
孟庆峰被人们称呼为小孟,他的名字是我后来知道的,这是后话。
正干着活的时候,忽然争吵声传过来,而且越来越厉害,我们都停下手里的活。
是小孟与一位六十多岁北京本地的老张大哥吵起来了,越吵越凶,老张大哥的声音压倒了小孟的辩解声。北京人发火是很厉害的,那真不是一般的厉害。老张大哥连训斥带责骂,后来,竟然要打起来。
事情的起因,我是从两人的争吵声里估摸出来的。大致是小孟嫌一个树墩太难挖,就嘟囔着想丢弃,去寻一个小一点的,这激怒了老张大哥,他厉声训斥小孟:“你他妈的挖小的,这大的让谁去挖?”
小孟辩解说:“我只是说说罢了,哪能真去那样干?说笑话嘛,不能当真的,大的小的一样是干活,咱们又不闲着。”
可是,话语好像因为老张大哥说粗话而引起了导火索,战争马上就要爆发。
几个人过去劝解,有的人看热闹,当官的老郭好像无动于衷。
我是最怕打架的,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让他们打架。可当时老张大哥举起了斧头,说话特别凶狠,好像谁都拉不住的架势,所以我不敢上前。但是我知道,当时我的脸真的吓绿了。
小孟明显打不过老张大哥,他也没有那样的气势。
我没有过去劝解,因为那时候局势很混乱,我凭着自己敏锐的观察力看出来,小孟想熄灭这场争吵。
退让的一方是很没有面子的,特别是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
我故意低着头干活,不去看那争吵的场面,我要让吵架的两个人都知道我没有关注他们。
老郭发话了,他圆场说:“都少说两句,干活,干活。”
后来小孟说起这次吵架,说:“我那天是让着老张头,咱们出门在外,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家里孩子、老婆都等着咱挣两个钱花呢,咱就是挣不了钱也得平平安安地回家。”
后来老张大哥也与我说起过这事,他说:“小孟那小子,干活太耍奸,油嘴滑舌的,话都是他的,干活却缩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样的人。”
看看,这中间的误会大了去了,尽管我两边解释,也没能消除他俩的怨气。
说起老张大哥,其实我是沾了他大光的。他是我们这些工人里头干活最不惜力的,耿直热心,就是有时候爱发火,他是除了老郭以外大家最怕的人。
但是他对我特殊。不仅不会因为我干活少而瞪眼发火,而且总是帮助我干活,还总是提醒我要提防谁。比方说,后来他提醒我,要防着老郭,说老郭的眼睛总在我身上转。其实这是不用他提醒的,我知道,而且我心里明镜似的,我在自己认为的安全范围内,装聋作哑。
老张大哥是在我到苗圃里干了两天后加入的,我那时候竟然无意识地把自己当成了老工人,很是热心地帮助他,并与他说话。后来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我们俩的关系很铁。又加上,好像老郭故意安排的,遇到一些打畦田垄沟的重活时,老郭就点名让我和老张合伙,那么,大部分的活就都是老张大哥的了,而且他还总是让我到一边去,在他后面跟着,或者干些最轻松的零活。很多次,我和老张大哥并排除草,他总是在前面把我的活干了,让我不至于掉队。
三、误会
时间在劳累中一天天过去,每天傍晚,我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的时候,都暗暗下定决心,明天不去干了,请假休息三天。可是,第二天早晨,看着上班的老公和上学的儿子一个个都匆匆忙忙地出发,我也就咬着牙爬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又慌里慌张地奔苗圃里去了。
工人们干活的时候,太君老郭是不允许说话的。他总是瞪着威严的大眼珠子在一旁盯着我们。这时候,我们就静悄悄的,一个比一个的奋力干活。可是,他一离开,我们就马上停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走了,走了,哎呀妈,累死我了!”
“歇歇,歇歇!都停下来,喘口气。”
“眼色着点,老郭跑哪去啦?别再藏哪里看着咱。”
“没事,没事,他故意躲出去的,让咱休息一会。”
“都停下来,扶着家伙站一会,别蹲下。”
于是大家擦擦汗,各自站在自己干活的地方,扶着工具,捶捶腰,七嘴八舌地胡侃一会儿。这时候,有老员工会警惕地看着四周,不大会儿,就听有人大叫一声:“来了!”
这就是老郭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了,我们所有人就都迅速地抡起家伙干起来,嚓嚓嚓,嗖嗖嗖,没有一个人抬头,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开始,我对这种老鼠与猫的游戏觉得很好玩,于是低头干活的时候,就忍不住一个人偷着乐,笑着干,有时候大着胆子瞅瞅老郭,似乎他脸上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掩盖在紧抿的嘴角上。
约莫时间过了一半的时候,老郭就下令:“歇会吧!”
于是人们就都找一个地方挨着坐下来,叽叽喳喳地大声说话,开玩笑,甚至打闹,很是热闹。
说话的时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家常话里不仅拉出了感情,也拉出了一些事情,就比如我和小孟。
小孟爱说话,与我又是同龄人,所以话就相对多一些。很随意的,我就把自己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全部交待出来了,其实这是这里每个人都知道的,我不会说瞎话,也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就把自己家的老底全都奉献给每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