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致礼 ,老师! (征文.散文)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升入省城长沙火车站(自1971年火车站东移,原址已辟建为芙蓉广场)附近的一所初级中学开始了自己中学阶段的学习生活。
我清晰地记得教俄语的是一位小个子、姣好的脸庞上永远挂着灿烂笑容的女性老师。
老师您还记得吗?第一堂课在黑板上字如其人地写下“文艺芳”三个隽美秀丽的名字、简扼地完成自我介绍后,您就开始给我们教字母发音。
当时,座位紧靠着教室门边的我,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附和着大伙,眼睛却盯着门外,饶有兴趣地望着不远处墙根前一对正在对眼争斗、将一条蚯蚓拉得老长老长的大红冠子公鸡(当时为渡过“困难”时期,城市中提倡“大种大养,”故校园里时不时有大公鸡引颈“喔、喔、喔”高歌与老母鸡“咯哒、咯哒、咯咯哒”产蛋后喜悦的“炫耀声”,从而引来各教室学子们隔着门窗对它行注目礼)。
“章同学,请你发一下‘р’好吗?”很显然,您已经发现我心口不一的走神模样。待我应声回过神来,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您已站到了我的座位前。
第一节课就被老师以这样一种方式给记住了,我怀中仿佛掖藏着两只小兔似的“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内心感到十分的窘迫与尴尬,脸一下就红了个透,嗫嚅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卷起舌头,用舌尖轻轻抵着软腭,抬高舌根部位,用力送气……”
朝外瞥过一眼后,您顺手将教室门轻轻地掩上后,笑容可掬地鼓励我:“别紧张,试试看。”
望着您诚挚而又慈祥的笑容,我轻松下来依次照做,蓦然,感觉舌尖在一股气流的冲击下发出一阵颤动,仿佛有一台微型发动机在口腔中轻轻震动轰鸣:“嘞……”。
“好,再来一次。”在您鼓励下,我如法炮制,再次用力,舌尖又一次颤动并发出悦耳的声音。课堂上掌声响起一片,我感觉脸有点火辣辣的。
课后,您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轻柔地对我说:“一般俄语初学者发‘Р’音时,舌尖往往都会情不自禁地上翘而带有一个短短的‘D’音,看来你还是有一定的语言天赋和悟性,只要认真学习,反复练习,终将会有所成就。”没有批评与指责,只有鼓励与开导,其亲切的语气恰似一位老师妈妈。
打小耳濡目染运用方块汉字已成习惯,刚升入初中的同学们对于像蝌蚪和蚯蚓形状、陌生干瘪的俄文单词,大都提不起兴趣,于是一种“我是中国人,不愿学外文,英雄交白卷,好汉打零分。”的奇谈怪论在班级中悄悄地浸淫滋长,学习氛围缺乏,学习效果和成绩可想而知。
对此,文老师您并没有愁眉苦脸地对大家横加指责,而是谆谆诱导循序渐进地帮助我们提高学习外语的兴趣:您将字母谱成曲,让33个枯燥乏味的字母变成了活泼可爱的小精灵,和同学们热情拥抱,它们伴随抑扬顿挫的优美韵律在我们面前鲜活地跳动,美妙的歌声,跳动的音符,不断撞入我们心窝;一些毫不相干的字母与活泼铿锵的声调和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排列组合成为一个个朗朗上口颇具想象活力动感十足的单词和短句,融入大家的脑海;为帮助大家提高口语能力,您将课本内容编排成情景小话剧,分成几组与别的班级举行对抗竞赛,以此增加同学之间相互情感沟通与口语交流的机会。记得当时,我们同学放学归家的路上和在街头巷尾相遇时还情不自禁地使用表演剧中的对话,不断引来过往行人们惊愕不已、赞叹有加的目光——真的以为身后来了一群罕见的“苏联朋友”。
就这样,在欢声笑语中,您寓教于乐,帮助同学们愉快地领悟到学习外语的真谛,也使得我们对俄语学习的兴趣直线上升。
一个滴水成冰的午间,下课铃声响过,同学们都回家了。我打开自带的饭盒,望着冰凉生硬、难以下咽的饭菜正在发愁时,您刚好路过教室来到我身边。
“哦,你在学校吃午饭?”您关切地向我问道。
当得知我家离学校较远,而不得不带中午饭到学校吃时,您皱了皱眉头:“饭太凉了,小小年纪吃下去会伤肠胃的,来,到老师那儿去把饭菜热一下,顺便把所学过的知识温习巩固一下。”像是一位妈妈老师,话语是那么的温馨朴实。
就这样,直到来年的春暖花开,您那简洁的宿舍成了我新的温馨家庭和双语对话的“第二课堂”。正是您的鼓励与帮助,我的俄语成绩和口语能力突飞猛进,每次大小考试与竞赛在年级中都名列前茅,外班的很多熟悉伙伴都戏称我为——俄语小博士。
由于家离学校实在太远,第二学年伊始,我要转学了。在即将办妥转学手续离开令我无限怀念的学校时,您得知这一消息,特地赶来为我送行。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脸上沾满细密汗珠的您将两个对于物质特别匮乏的那个年代说来还十分稀罕的塑料封皮单词本递交到我手中,殷切地叮嘱道:“发扬自己的特长,勤学苦练,持之以恒,以便将来用自己的专长报效国家、服务社会。”当着您的面,我打开看到:娟秀漂亮、标注六格变化和特殊读法的俄文单词写满了整整两个塑皮本,更为要紧的是,与当时满篇政治术语的课本内容大相径庭——全是些我从没接触过的单词和日常情景对话。
于是,我将您的话牢牢地记在心底并暗自立下志向。
想不到,再一次见面是在不可思议的时间及场合……
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宣判了我与升学无缘而只能与绝大多数“成份不好”的同学一道被发配到“广阔天地”,小小年纪就必须通过繁重的农业劳动去脱胎换骨、洗刷祖辈的“原罪”。
一九六七年六~七月,正是极左思潮登峰造极、民主横遭践踏的年月,魑魅横行、乾坤颠倒,斯文扫地:学生不屑上课,工人懒得做工,农民敷衍耕田。像大多数“知青”一样,我“逃难”回城,成为一名无所事事的“逍遥派”。
一天,百无聊赖的我在街上闲逛,不经意走近曾经就读的那所学校,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一行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打倒修正主义的卫道士、代言人文艺芳”,曾经是那样熟悉亲切的名字被重重地打上了几个血红的大叉。这不正是我那昔日日夜想念的恩师吗?过往的那段时光历历在目,顿时我的心中一阵阵发紧,脚步也沉重了许多。
蓦然,前面十数米处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映入眼中,我的心顿时莫可名状地剧烈跳动起来:炎炎烈日下,身着被汗水浸透了的灰色衣装的您,正双手挥动着长长扫帚清扫着街道旁满地的大字报残片,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更显瘦弱,大汗淋漓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苍桑,原本满头略带卷曲的秀发剃成了个十分难看的“阴阳头”,一块画着三个大红叉的硕大木牌搁置在街边转角处。
也许是街上的行人不多,也许是心灵感应,此时,您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显然您也认出了我——一个曾经充满些许期待希冀的学生。
霎时,我心底油然升腾起一种久别重逢的冲动,立即快步朝前,欲对心底的偶像、昔日的恩师行礼鞠躬致谢。然而,待走到距您咫尺之遥时,我停住了脚步……或许是因为当时您的处境与我心中的尊师形象相去甚远?或许是我没有取得您所期待的那样,而愧疚于内不敢与您面对?或许是当年勤奋好学的“小博士”如今的灰头土脸的“乡巴佬”身份说出来令您感到失望?或许……太多的或许使尚未成年的落魄少年脆弱的心里无法承载、难以判别。刹那间,我选择了鸵鸟般的逃避、内心惶恐不安而又默默无语地在您面前低头而过,尽管再也不敢回头顾盼,但分明感受到了一双充满无限期待而又颇感困惑忧伤的、如电似炬的目光长久地追踪着我渐行渐远、犹如烟炙火燎万锥扎刺般的背影。
岁月递邅,海晏河清。
当年那不谙世事的毛头少年现今早已铅华洗净两鬓飞霜。过往成长中的几多喜乐哀怨恰似过眼烟云,唯有那一次“邂逅”在时常叩打撞击我着的心扉,多少年来一直存于内心深处:昔日寄予厚望的学生见面竟然冷漠不予相认,对您内心所造成的伤害肯定比当时肉体上的折磨更深——深受关怀的对象竟然“助纣为虐”,使得您早已受伤滴血的身心再插上一把“利刃”。
曾几何时,我寻访原来的学校,打算面见敬爱的老师:一来,感谢您曾经的教诲之恩,二来,就那相见不相认的懵懂之举向您致歉。然而,时过境迁,学校早已改换门庭,成为一所旅游中专学校,无人知晓您现在的去处,也无人知晓您现在的状况……
数次寻访中仅仅得知一个震撼人心的往事细节:68年底在举国贯彻“最高指示”,“欢送”下乡接受“再教育”的众多学生队伍中,当滚滚人流塞入远去的轮船,舱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随着轮船即将离开码头起航所发出的一声长长的、令人惊悸不已的汽笛,在躁动不安的呼唤叫喊与喧嚣嘈杂的锣鼓声中,十分清晰地传来您那独特的、与周围氛围与环境截然相反的嚎啕恸哭声,那哭声是悲哀心血殆尽无收获、是哀悼青春殇逝难挽回,还是恸诉天道乖繆没奈何。
孰有?孰无?亦或兼而有之!
文老师,如果您还鹤寿健在,想早已步入古稀耄耋之年(这当然是我最衷心的祝愿),倘若您羽化登仙,一定泉下有知,体验到此刻我虔诚的祈祷和忏悔。在此,我衷心地向您述诉,当年的我其实并不是懒惰懈怠贪玩,对学习不给力:要知道就在最后一次考试试卷上,阅卷老师在满分的试卷上所留下的“可取北京外语学院”的评语就是对我学习绝无仅有的肯定和对您教诲的最佳报答。
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及“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极左”时代,划分学生“德、智、体”的唯一标准就是“家庭出身”!
“可取绝密”、“可取一般”、“不予录取”等三种特制印章,在没有考试之前就早已制好分发到各个班主任手中,事先便划地为牢,人为的圈定:哪些人可登“天堂”,哪类人该下“地狱”。
在这种大环境中,恰如古哲先贤所指的那样“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
文老师,今天我更要欣喜地告诉您的是:过去那种把人分“三、六、九等”的令人诅咒的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还,当年我们师生间各自所经历的遭遇与噩梦,亦早被全新历史的潮流浪花涤荡殆尽。
“千里暮山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情。”
再过几个月又将迎来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此时此刻,请您接受我——一位学生迟来的道歉追悔与致敬鞠躬,谢谢您“有教无类”,对我这样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一个极其普通学生的深切关爱与倾心栽培!
借此机会衷心祝福普天下所有传道授业解惑、身教言传,为着我们民族的兴旺发达,关注培养“文德双馨”莘莘学子的老师们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