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辣事(散文)
秋天一到,辣椒就登场了。
你看,它们被时间削得尖尖的,被季节染得红红的,多喜庆,多热闹。秋天的质感,都被它们撑得饱满了。它们是要在冬单调的底色上舞出自己的热烈,然后,让冷败下来的。
这时,母亲就开始她的各种辣事。
枝条上的辣椒,红灯笼一样,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母亲弯腰一个个摘,一个个放,那些辣椒,瞬间躺在篮子里,一个叠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像画家笔下堆积在一起的色彩,浓得要撑破纸张。一篮子的色彩,一篮子的红,一篮子的生活,看着它们,我仿佛听到生活的热烈和澎湃之声。
院子也被辣椒染成了红色,地上、笸箩里、瓦片上,一片一片,一簇一簇,红彤彤,色艳艳。我总觉,它们是一些被贴在土地上的剪纸,要给灰扑扑的生活绚烂出一些喜庆和光泽。它们也是姑姑种在院子里的花圃,要散发一些香气,冲淡一些粗劣。
阳光下,母亲坐在一堆辣椒旁,辣椒红红的,衬着母亲的脸。母亲手里拿着麻线,我手里拿着整理好的四五个辣椒,把柄伸入扣里,母亲轻轻用力,辣椒就紧紧地系牢,那些辣椒,像憋足了劲要绽放的花,刷拉拉就开出了瓣。一朵一朵,一圈一圈,有秩序地排列开来。不久,就变成一个圆柱形的红灯笼。母亲就喊父亲,父亲就急急赶来,搬梯,钉钉,把它们挂在了屋檐下的墙壁上。
那时,母亲多年轻啊,还没有一根白头发,脸也泛着辣椒般的红润,动作麻利,说话麻利,像一个水气十足的红辣椒。
我蹲在它们旁边,看它们,觉得它们多像女人啊!从韶华到老年,从一脸水色到满身暮气,亲睹饱满到干瘪的过程和细节是伤感的。可有时,并不,你看它们满脸皱纹了,满脸了,那褶子,像波浪,细细碎碎,一个撵着一个;那皱纹,似地图,七扭八拐,一条牵着一条,可,都这岁数了,红还不减,色还不退,我就觉得它们了不起,我就诚服于这种红,这种红着的心态了。
很多时候,我们败给的不是年龄,而是心态。
在忙地里、院子里的辣事时,辣椒已在母亲的灶台上气象万千、摇曳生姿了。
炒,各种炒。剁碎了炒,切成环炒,配了白菜炒,配了酸菜炒,跟土豆炒,跟豆腐炒,和粉条炒……火苗舔着锅底,油在锅里冒着烟,母亲放几颗花椒,放一些葱蒜,撒一些盐,青的红的辣椒,在锅里滋滋啦啦、噼噼啪啪。滴几滴酱油,倒一些醋,一盘辣椒就炒就。红的绿的白的,赏心悦目;酸的辣的香的,垂涎欲滴。我尤喜这口,夹到馍里吃,极好!拌到面条里吃,也不赖!
等到辣椒最后一滴水都被时间拿走时,大雪就翩然而至了,母亲的辣事还在继续。
这时的辣椒还要炒。母亲先把晒干的辣椒取下,用了湿布擦净灰尘,一把剪刀,刷刷刷,一个辣椒,成几条,辣椒籽,纷纷落。母亲在院子里燃一堆柴火,架一口锅,锅里放一些油,干干的辣椒,红红的裙,在锅里蹦蹦跳跳,欢喜地舞。辣味、香味,在空气里缠绵、氤氲、蔓延。母亲和辣椒交换着彼此的气息,一院子都是,辣椒的气息,母亲的气息。
接下来是捣辣。工具是铁质的罐、铁质的锤。炒好的辣椒放罐里,一锤一锤捣,一下一下磨,直至成粒、成沫,最后是捣辣椒籽,橘红的籽,喷喷香。我总觉,辣椒的香凝在籽上,辣聚在身上。
一盆红,半盆橘红,在冬天里妖娆,一点一点,把冬天摇到骨子里都发软。然后,跟我们的味觉一起缠绵。
往事浓淡,生活悲喜,皆在这辣里。
这辣事,是照见,有我童年的影子、生活的底色和母亲的气息。
母亲煨在她的辣事里,我的胃口也被煨着,渐渐习惯了被辣腌制的感觉。我的一日三餐里不能少了这辣,少了,我的胃会提出抗议,食欲也会削减。有时,我想,我的这种喝冷水都长肉的体型,会不会跟这些辣有着直接的原因?
我总觉,辣,这个字,往那里一站,自带颜色,也自带气势,似火燃烧,也像烧开的一锅水,那些火焰和热气刷刷地冒,纷纷地扬。
没有生活底气的人,是不敢接近它的。
有些东西是会遗传,比如,我遗传了母亲的许多,包括喜辣、嗜辣,还有那永也不嫌烦的碎碎的、琐琐的辣事。
节气一到立冬,母亲就会打来电话,说,红儿,辣椒捣好了。
因为辣椒,我尤喜冬天。
我喜面食,也因为辣椒。一碗面,总要拌上红红的辣椒,红红的,几乎要盖住白。这样多好,又有色又有味,又艳丽又有内涵。这辣,当然不是市面上随便买来的,是母亲亲自捣碎的。我延续着母亲的做法,要用油和葱把它炒。炒好的辣椒,又粘稠又湿润,有葱的香,油的香。这香上叠着香,辣里漫着香,不好吃才怪呢。
蘸片儿,是我家乡的一种名吃。片儿,是面片,长方形条,薄如纸;蘸,是蘸调料,西红柿酱、醋调料、羊肉调料、虾酱调料等,但我只喜欢酸菜辣椒调料。这酸菜,也不是东北的那种,是母亲用芥菜腌制的,炒了辣椒,蘸了面片来吃。多少年来,我一直贪恋这口,贪恋。
因为辣,我喜欢吃湘菜和川菜,尤喜火锅。大冬天,外面雪花飘扬,一锅的朝天椒,腾腾的热气,细细的汗珠,满肚子的高潮,满嘴的火辣,像一些燃放的鞭炮,噼里啪啦引爆一些欢乐,寒气和冷气在辣面前都会止步,止步。
毛泽东曾说,不吃辣椒,就不是革命者。他吃辣椒豪爽,还勇敢,一个辣椒,在唇齿间,有声有色,几口就入肚,那感觉,只有他知道有多好,他知道。
“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喜欢听宋祖英唱《辣妹子》,更喜欢,她穿了辣椒一样红的衣,站在一串一串辣椒里,唱辣辣的歌,那种感觉,像辣妹子。就想,宋祖英,一定喜欢辣了。
我爱这辣的浓郁热烈,还有斑斓。素日里,守着一碗面,守着母亲的辣,什么宴席都不愿吃了。
生的欢喜,便在这一日三餐里,守着母亲的辣。在怀想里,我仿佛听到母亲的电话:红儿,辣椒炒好了。
有这声音,我便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