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S市最令人感叹的就数城市的发展速度了，每日里公路像一条条巨龙似的无休止地向前延伸，鳞次栉比的高楼遍地耸立，像巨龙身上长出的角或趾，成千上万的玻璃窗紧密相连，如巨龙身上的片片鳞甲，夜间万千窗户灯火闪烁，像一张张嘴巴诉说着一个个故事，为“巨龙”涂上了斑斓的色彩，给城市增添了一份神秘。
　　 每日里忙碌地往返在城市的街道，面对穿梭不停的人流车流，娄进城心里最大的愿望是在那些高耸的楼群中能够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这个念头在心里不止翻腾过一次，但每次都以苦笑收场——是啊，自己每天卖菜赚得的那点收入只能买一片地板砖，房子对于自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但梦总还是应该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娄进城又用这样的安慰一次次摆平心里的纠结。
　　 娄进城出生在大巴山腹地，家境贫寒，一座老屋阴暗潮湿四壁透风。几年前孩子还小的时候，他和妻子房家梦忍心把孩子交给年老的父母，夫妻俩“孔雀东南飞”去了深圳打工，几年心血没有白费，俩人终于挣得了一笔资金，在乡场上修建了一座小楼房。娄进城买来了压面机、豆腐机，又抽空批来一些蔬菜，干起了面条、豆腐、蔬菜等买卖，娄进城忙不过来，房家梦也全身心投入，对往来的客人热情相待，小店生意倒也兴旺。但是，两个孩子的学业就全然顾不上了，面对两个孩子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和老师毫不客气的批评指责，夫妻俩热情的面庞下掩盖着很大的一份遗憾，闲暇之余，每当这份遗憾涌上心头，两人心里都酸酸的，两个孩子难免成了出气筒。孩子们越来越失去了对学习的兴趣，儿子娄眺和女儿娄怡初中一毕业，儿子南下去了广州，女儿则进了县城一家饭店打工。没多久，娄怡在厨师单岩的甜言蜜语中很快做了人家的媳妇，娄眺则在广州经一个老乡说媒，与同乡的一个姑娘相识同居，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娄望。这娄望到了读书的年龄学习成绩还不如当初的娄眺，后来娄进城一家才得知娄望的外公外婆属于近亲结婚，娄望身上显露出近亲结婚的特质，特别是智商好像比其他男孩低了一大截，识字颇为困难，把那b、d、p、q总是分不清楚，轮到做数学题的时候，每做一道题都把加法、乘法口诀表从头至尾囫囵地背诵一遍，最终还是不知道答案，一家人失望之余，娄眺与妻子吵闹頻生，最终选择了离婚。娄眺再次外出，娄望只有跟着爷爷奶奶过活了。
　　 城市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带动着偏远的山村也跟着旋转起来，娄进城也被这漩涡卷进了S市。乡村人口锐减，尤其是村里只剩下没有经济收入的老弱病残，娄进城的小店生意每况愈下。为了增加家里的经济收入，娄进城晚上邀约一个朋友下到田间鱼塘通宵达旦捉鳝鱼，夜间不仅很少休息，身上的衣服难得有过干燥；白天他利用空闲时间用摩托车拉人，好些时候眼皮才合上就被人叫起来跑运输，娄进城这份辛苦就不提了，尽管如此，家里的收入还是难以维持。娄进城与妻子房家梦商议最终决定到S市谋生，在一个亲友的帮助下，娄进城先在一个干杂店打工，每天替老板进货送货，干了一段时间，娄进城觉得搬运活太沉重，年过半百腰椎承受不了；还有最让人难受的，那老板娘对他们进出的货物清点了一次又一次，把他们几个工人像防贼似的，娄进城遂放弃了这份工作。几经考察，他决定重操旧业，在城里菜市场一个角落里摆起了蔬菜生意的地摊。这老本行让他得心应手，只是忒为辛苦，每天早晨两点就起床到批发市场选货，天晴下雨从不间断，然后仔细整理出卖相，让自己的蔬菜看起来比别人的货品养眼。娄进城是个比较豪爽的人，对于尾货毫不吝惜，半卖半送，深得一些老顾客的喜欢，因此他的生意很快火了起来。这里稍有起色，他便叫房家梦带着孙子一起进城，把孙子送进了一个私立小学读书，三人先在一个出租屋里蜗居着，有了天伦之乐，一家人倒也过得不缺甜蜜。出于生活和生意的需要，房家梦多方打听，得知了城边一个农户老房子出租的信息，他们租用后又搬到了这里。
　　 出租房在一个安置房小区的背后，只有一条较窄的马路供人车通行，好在那里面住的人不多，平时倒也不甚拥挤。出租房本是一座两层小楼，后来听说这里要拆迁，房主便在上面又搭建了一层，房主的老母亲住了一间，另外还有两个单身汉租用了两间，每日里他们早出晚归，娄进城很少见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营生。鉴于租金不高，房家梦把剩下的几间房屋全部租了下来，一家人在S市才算正式安顿下来。
　　 出租房两间在顶楼，由于是搭建的房子，冬天极为寒冷，夏天极为炎热，楼道拥挤、暗黑而潮湿，两人过路都需要侧身相让，为了节省，房主在过道里连路灯都没有安，夜间甚至阴天，路人都需要借助手电照明。进城和家梦把顶楼两间用于居住，在里面搭了好几张简陋的床铺，以备儿子和女儿回来，以及临时来客需要，又在一个屋角里用木板搭了一个小台子，用于孙子学习。楼下一间房子他们用于吃饭，还堆放做生意的用具如菜筐等。为了做饭稍微方便一些，他们在屋檐下一个角落里搭建了一个小灶台，房家梦挤出时间在城里寻来一些木材当燃料，这样又节省了一些开支。
　　 出租房周围还有三座条件差不多的房屋，里面也住满了租房的人们。离娄进城最近的有三家人，一家人姓张名天乐，携妻子和儿子儿媳一起在城里做卤菜生意很多年了，每日里杀鸡宰鸭，院子里闹闹嚷嚷混乱吵杂。还有一对北方来的夫妻，男人姓侯名安，他们租下了另一家房主临时搭建的两间平房，白天推着一个煎饼摊外出，只有夜间才回来落脚。此外还住着一个女人姓樊，那家房东在两座房子中间建了一个鸡舍，她便养殖了一只公鸡和几只母鸡，还养了一条黄狗。
　　 院子里最让人难受的是畜禽留下的骚臭味，特别是夏天，蚊虫苍蝇老鼠繁殖，院子里就几乎不是人呆的地方了。但娄进城和房家梦感觉到城市的商机是乡场上无法比拟的，立志要在S市生存下来，对这一切就都无所畏惧了，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念想：困难是暂时的，等到在城里买下了房子，幸福的那天就来到了，到那时，眼前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呢？充其量不过是他们人生中一个逗号，他们看到了逗号后面无数的甜言蜜语，将来对后辈和亲朋好友讲起来，这还算一段光荣的创业史呢！有了这样的信念支撑，娄进城和房家梦热情丝毫不减，他们将每日里卖不完的蔬菜拣一部分送给邻居们，邻居们也礼尚往来，大家相处得倒也融洽。
　　 为了改善一下生活环境，娄进城向张天乐提议把鸡鸭送去集中宰杀，天乐同意了，他们又向姓樊的女人提议不要养鸡，但那人没有理睬，大家心里对樊氏便有些意见，好在樊氏养殖的鸡不多，大家又都是来自农村，对这鸡粪味道也能适应，白天大家都在外忙碌挣钱，夜间主要是睡觉休息，对院子里的邋遢可以视而不见，也就容忍了下来。
　　 一日娄进城正在吃晚饭，房东牛奇和妻子吴芳来了。娄进城赶紧迎接，牛奇的目光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表情冷漠地告诉娄进城，说下半年的房租要到期了，要他今天把房租交了。娄进城计算了日期表示了认可，临到掏钱的时候却又有些舍不得，便说房子里设施太简陋，使用极为不便，希望房租能少一点。没想到牛奇当场就来了气，说房子里的设施就这样，要租就租，不租可以搬走；至于租金嘛，今年的房子涨价厉害，租金到处都涨了，下半年的租金不仅不能少，还要涨。娄进城还要争辩，牛奇有些果决地说，这事没啥商量的，今天要是不交租金，明天就走人，说完，留下吴芳在那里催要房租，自己上楼看母亲去了。
　　 几个租户闻声都走进了娄进城的屋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屋子里灯影昏暗，像是几只耗子在开会。吴芳正眼也没瞧大家一眼，把牛奇的话重复了一遍，大大咧咧地坐在屋子正中央，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还在僵持，牛奇又盛气凌人地下来了。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几个人的气势压不住牛奇，只得按照牛奇夫妻的要求交了房租，连一点零头都没有少下来。
　　 牛奇正要从娄进城手里接过租金，吴芳一把抓在手里，说：“租金给我，免得你又拿去打牌耍了小姐。”牛奇怕吴芳说得深沉，空手而回，眼睛瞪得老大，一股怒气却憋了回去。
　　 几家人心头不爽，相互连招呼都懒得打，也无心牛奇夫妻之间的微妙关系，各自回家郁闷去了。
　　 租金的事让娄进城和房家梦的心里还窝着火，女婿单岩的到来又给他们增添了新的苦痛，他们只感到一颗流血的心一下子泡在了盐水里。
　　 一天傍晚，天雨而阴冷，单岩来看望岳父母，进城夫妻嘴里本来像喝过药似的还苦着，单岩的到来像给他们嘴里塞进了一颗糖果，两人还是喜上眉梢。张天乐夫妻卖完卤菜回来，见进城家来了客人，便把剩下的一点卤菜送给进城，进城推辞了几下便接受了，家梦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邀请天乐夫妻一起吃完饭，进城倒出来几杯老白干放在桌上。晚饭还没开始，侯安夫妻也回来了，把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煎饼送给娄望，进城又邀请他们一起小酌。酒才过一巡，单岩就迫不及待地向大家宣告一条他得知的重要新闻：“最近S市的房子又涨价了。”
　　 进城：“又涨了？涨了多少？”在城市打拼了一些时日，他们的腰包里鼓了一些，买房的念头正如一颗小葱冒了点头，昨晚还和妻子商量了一阵，今天却冒出这个消息，他感到这个“涨”字像一颗炮弹正好击中了他那小小的“葱尖”，他能不感到紧张吗？一边的家梦也竖起耳朵聆听下文。
　　 单岩：“这三个月下来，每平米涨了应该不下两千元吧？！”
　　 进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多少？两千？”
　　 “应该差不多。”单岩带着肯定的语气说。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网页，指着上面的文字叫大家观看。
　　 进城有些懵了，判断立即出了问题：“每平米涨两千，就是说，一百平米涨了两万？”
　　 单岩加重语气，对岳父在数字面前的反应迟钝有些吃惊：“两万？是二十万！我亲爱的老岳父。”
　　 二十万！这个数字对于每日只有百多元利润的进城来讲无异于天文数字，进城心理筑起的防线经不起它轻轻一击，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萎靡着一时没了言语。
　　 气氛沉闷着，还是侯安开了口：“这房价是涨得太离谱了，但听说政府又要限购了。”老侯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他已经买了一套房，正月月还着房贷，房子涨价对于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真正重要的是房贷利息，这限购要是导致了贷款利息的上涨，那才是挖了他身上的鲜肉。
　　 “限购限购，哪次限购后房价不又向上串一节？房价就是怪，不涨没人买，越涨越要买，所以限购以后肯定还要涨。”天乐心里暗暗高兴，他一家人来到S市已经若干年，几年下来生意不错，他用积蓄已经买下了三套住房，这涨价的消息对他无异于给那几套房子绣上了几朵芝麻花，他心里就盼着那芝麻花越开越高。
　　 进城又忍不住开了口：“涨价涨价，高兴的是开发商，高兴的是有房人，老百姓为啥都要去凑这个热闹呢？这房子要是卖不掉，看哪个着急？这房价要是像脱裤子那样一垮到底，那才安逸呢！”这房价，这人心，让他都闹不明白了，进城一阵萎靡之后变得愤愤不平，他一时没顾及别人的感受，开始诅咒房价。
　　 单岩没法解释岳父的疑问，只好转移话题：“是啊，这房价只管嗖嗖地涨，这工资却始终还是那个数，这叫人怎么办啊？”单岩有两个孩子，他已经买了一套房子，正打算按揭再买一套，房价涨跌犹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他不知道更喜欢哪一面。
　　 气氛有些沉重，大家干过几杯，除了天乐外，其他人都感觉今晚的酒有些难以下咽，加之一天的劳累，大家很快就散了。
　　 但是这个消息让几家人都没有睡意。侯安夫妻担心限购导致利息上涨，商议把手里的资金归集一下，再找几个亲戚借一些，尽可能把贷款还一些，以减少未来的利息损失。天乐夫妻呢？心里的花像被凄风苦雨打残了一样，天乐妻想起进城的诅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进城的诅咒像是针对她家似的，便对天乐说：“看来进城这人的心态有问题，以后还是要少跟他来往。”两人心里把进城的话和房价搅合在一起，像啃了一块掉光了肉的卤猪骨！
　　 家梦坐在床边犹有余怒：“这房价硬是像那些房子一样往天上冲，哪天垮下来才好呢！”又忧心忡忡地对进城说：“他爹，这房价要是再涨下去，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畜生才能呆的地方呢？”
　　 进城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反问妻子：“你说呢？老大！”
　　 家梦没有心思打趣，板着脸说：“跟你说正经的，哪个和你开玩笑？”沉思了一会又说，“这几年下来我们手里也有了一些积蓄，要不，我们也去买一套吧！”
　　 “买一套？”进城陡然来了精神，像被划燃的一根火柴，但那朵小火才燃起又被风吹灭了，有些泄气地说：“说得倒轻松，我们那点积蓄连首付款都不够，怎么买？”
　　 “找亲戚借。再不买，将来涨价了更没办法了。”家梦像思考成熟了似的，不想熄灭胸中刚刚燃起的小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