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蒲家梁村当了十年村主任的莫勇，在这次改选中终于落选了。
　　 他的落选，早有定数。全村有百分之九十的群众暗自拍手称快。有人拿起一串串鞭炮，扔进他家的院坝里噼噼啪啪，吓得鸡飞狗跳，还有村民自发组织起来敲锣打鼓诅咒。五保户周大爷杵着拐棍，战战兢兢爬到莫勇屋后大石坝子上，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莫勇的小名水牯牛咒骂一通。
　　 他清楚自己成了公敌，要是在位的时候，哪个敢如此放肆，他准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听说中央有个“八项规定”严格得很，老虎苍蝇要一起打。莫勇心虚，像只乌龟缩在屋里，装聋子。
　　 “你个狗日出来的，老子以为你鸡巴大个官官要当你妈一辈子，我一年才领几百块钱的低保，都还要给你买一条好烟，你才给我签字盖章，谎称说是帮我跑路。真他妈的不是个人哪！”周大爷一边骂一边把手中的拐棍在石头上敲得当当响。
　　 李寡妇的脸像多年乌云密布的天，结了冰似的，这几天却云开雾散。李寡妇脸色红润，略带微笑。今天，李寡妇跪在自家的院坝中间，面对一条长板凳上放着的三炷香、两支蜡、刀菜肉、水果和点燃的纸钱，对天磕头作揖说：“老天有眼啊，遭雷劈的牛娃子终于遭报应，下台了！毛娃子，你个死鬼，你撒手我们孤儿寡母去天堂躲清闲了，把老娘我害得惨。你知不知道？你死后没几天，杂种牛娃子就逼着睡了我。我死活不干，他就威胁说不给我两娘母评低保，你想看看，你害病欠下一屁股两肋巴骨的债，我拿什么还嘛，娃儿小，还要指望他读书成才呢。”李寡妇边诉苦，边哭泣。她说，这下好了，我再也不会被那狗日的糟蹋了，也不被人戳背脊，你在天显灵啦！
　　 这几天，全村都在骂莫勇，蛙声一片。
　　 “我们村里的低保、救济款全是狗日的牛娃子那些舅子老表和情妇吃了的。人家罗老五和夏三娃子家确实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罗老五的腿瘸，婆娘智障，两个娃儿一个读初中，一个上小学。三娃子的老爹瘫痪多年，卧床不起，小的小老的老。你说，他们咋不该享受救助和低保？不怕别人可怜，良心狗吃了吗？！”
　　 “就是嘛，遭天杀的，难怪去年他儿子遭车撞个半死，捡回来半条命。咋不把他撞死！”
　　 “是是是……”
　　 “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几年伙同乡卫生院的人以老子的名义签字，报了600元合作医疗补偿金，全村不知吃了好多户的钱。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
　　 莫勇的村主任并不是民主选举产生的，是靠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莫畏花钱贿选搞到手的。他仗持兄弟是个包工头，有钱有势，和地方官员走得近，当了几年村主任，成了村霸，村支书不放在眼里，他只买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的账。上一次换届的时候，就有好几封检举信状告过他。
　　 听说，在选举之前，他挨家挨户拉选票，扬言谁要是选了我，上台以后就给谁评低保或救助。谁要是烂事，就弄他个家破人亡。当时，村里也没有人愿意与他竞选。村民们屈从了他，都心想二的个上台，说不定也一样又贪又占呢。后来，他就更加有恃无恐。两届了，他没有为村民办一件事实，老百姓就私底下给他取了个绰号“莫求用”。
　　 的确，村小学成了危房，学生流失走光。以前这所村小有几百学生，还办个初中复式班。如今，一个老师教3个学生；一条村道路坑坑洼洼，路面被水冲出大水沟，杂草铺满了路面；村里的人畜饮水项目实施的时候，他在自家屋后磊了个大水池，屋前打了个微水池，剩下的水泥、水管、砖、砂石等都被他变卖了……
　　 据说，莫勇落选后的第三天晚上，悄悄离开村子的，去了西安他兄弟的建筑工地。
　　
　　 二
　　 村民熊德高当选为本届村主任，是民心所向。他今年突然要竞选村主任，的确让全村老百姓感到意外，连村里三岁的光屁股小孩都知道熊德高是本村的首富，他在山东淄博有一家300多人的劳务公司，虽说近几年楼市滑坡，市场缩水很大，但他多年的积淀厚，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企业照常经营得风生水起。他每年回家看到村里日渐荒废的良田就揪心，看到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伙伴有的家徒四壁，有的疾病缠身，有的家破人亡。熊德高几次主动找到同学莫勇商量，想选定一个适合本村发展的农业项目，前期投资200万元成立个种养殖合作社，带动村民走产业路，改变穷貌。
　　 然而，莫勇不当一回事。熊德高寒心了，他的好意化成失望的泡沫。从那一次起，熊德高就萌生了一个任何人也许都不会接受的想法，回家竞选村主任，带领家乡老百姓脱贫致富。2015年，蒲家梁村被确定为二批脱贫销号村。他想抓住大好机遇彻底改变穷乡僻壤的老家。
　　 父亲死得早，靠乡邻乡亲张家一元，李家五元，凑了一百多元钱买了口廉价杂木棺材；东家给米，西家拿菜，齐家带伙才将他爹安埋下葬。从小，他们一家子就得到了乡亲的大力帮助，恩惠。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
　　 家贫如洗的熊德高，父亲在他不到十岁那年生病，无钱医治，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一天天被病魔折磨而死。临死之际，骨瘦如柴的父亲双手握紧他的小手，语无伦次，泪如雨下。
　　 那种生离死别的情景，让年幼的熊德高每当想起，就潸然泪下。
　　 钱财如粪土。熊德高不相信这句话。他说，这是书本中的骗人的假话，鬼话。他一直这么认为，没有钱就有可能失去生命。当年，要是有了钱，父亲会死吗？熊德高从此发誓赚钱，赚更多的钱。他说，穷人没有钱永远是穷人，重病没有钱就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去世以后，风雨飘摇一家三口的重担就压上了柔弱母亲的肩头。
　　 祸不单行，福不双降。上天还真会欺负人，特别是穷人。在父亲死后那年春节，大年初一晚上，熊德高和妹妹放鞭炮，把一间草房和两间木屋点燃了。鞭炮是他妹妹哭闹着要了几次，母亲才买的。还是几天前，母亲背了80多斤洋芋进城卖了，买年货剩下的几角钱买的100响鞭炮。
　　 一夜之间，家里的房子以及所有的家当化为灰烬。母亲哭天抢地，昏死过去几回，吓得兄妹俩抱作一团嚎啕大哭。冲天的火光夹杂着呼叫声，引来了邻居们的相救，可是，一切都晚了。
　　 母亲被好心的邻居用姜汤灌醒后，她第一句话问自己两个孩子安全吗？并没有责怪和打骂他们。当晚，他们一家靠邻居送的一床薄被盖，三人只好住进猪圈茅房的草楼上。
　　 此后，熊德高发奋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全级前三名。初中毕业，熊德高顺利地拿到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当他见到通知书上面写满了各类费用，多项加起来要几百元。熊德高傻眼了，一颗蹦高的心瞬间摔碎。对于像他这样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家境，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一天，熊德高赶着牛在后山放时，他很快割好一大背青草。随后，把自己摆放成大字形仰睡在草坪上，晒着暖意融融的太阳。他望着从头顶远去的鸟们，飞呀，飞呀，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很快，飞出了视线，飞出了山外。此时，他的内心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渴望，多么希望自己能立马变成一只鸟儿，飞上高空，抚摸蓝天和白云，鸟瞰大地青山绿水，自由自在高空飞翔。
　　 一阵微风拂面，熊德高从美好的想象中清醒。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愿望都将破灭，化为泡影。他从裤包里摸出揣皱了的通知书看了又看，想起年轻的母亲额头过早布满了皱纹，两鬓添上了根根白发，年幼的妹妹不能辍学，自己是家里的男子汉，该担起责的时候了。
　　 想着想着，熊德高心头一热，泪水决堤似的奔涌而出。
　　 懂事的熊德高横下心来决定弃学打工挣钱，减轻母亲的负担，挣钱送妹妹好好读书。
　　 一天早上，熊德高格外起个早，收拾一背约50斤洋芋去赶场。去了后，当天就没有回家了。他留下简短几句话：
　　 妈妈，儿子真的对不起你，我未能继续读书跃出龙门，遂你心愿。儿子这次离家暂时不打算回家，出门找点活干，只想早点能挣钱帮补家里的开支，减轻你的负担，也好让妹妹安心读书。妈妈，你不要责怪我，也不要怨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等我挣到钱以后，第一时间寄给你们。再见了妈妈。
　　 那一年，熊德高离家不到十五岁。
　　 从此，小小年纪的熊德高开始了人生的流浪，闯荡。
　　
　　 三
　　 熊德高揣着卖洋芋的十多元钱，几天来，他穿梭在川北小城的大街小巷，希望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即便是苦力，只要能挣钱谋生。他毕竟是个孩子，瘦小的孩子，谁雇佣他呢？要知道，世上的老板都不会白给钱雇佣人的。钱花光了，熊德高饿了一天的肚子，还是没有找到活干。
　　 晚上，他躲进城西头桥下睡觉。夜幕降临，几盏昏黄的路灯，像睡意朦胧的眼睛，无精打采。冷清的小县城格外安静，不时一辆载货的老式大卡车轰隆隆从桥上压过，桥震动得仿佛立马倒塌一般，他双手捂住耳朵，很害怕。
　　 夏天的夜晚，河边不知名的虫子们你鸣我唱，像在竞技比赛，谁也不想输给谁。虫子们的叫声附和着河水哗啦啦的奔跑声，吵得饥肠辘辘的熊德高难以入梦。加之，饥饿的野蚊子像轰炸机不断偷袭他露在外面的手、脚、脸等部位。他只好将一件外衣裹住这些部位，卷缩一团，像只可怜的蜗牛。
　　 半夜，又饿又困的熊德高才不知不觉入了梦乡。他梦到自己找到了一份轻松的工作，上班第一天，像婆婆慈祥的老板娘不仅收留了他，还请他进馆子，香喷喷的回锅肉和白花花的米饭爽得他回味无穷，他第一次那么开心，幸福。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将熊德高从甜蜜的梦中硬生生地拽回现实。
　　 天快亮了，像虫子冬眠一夜的小城变得生动起来。熊德高感到一席凉意，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坐起来，无助的望着灯光照亮的河面，波光粼粼，一河清清静静的流水，不声不响，不卑不亢，经年累月，一如既往地向前，向前……
　　 寻找活干的一天又开始了。三天了，他还没有找到活干。好几次，他都想到回家，每当有这样想法时，他都要骂自己是孬种，没出息，不能退缩。
　　 第四天晚上，熊德高实在饿得无力气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一家小餐厅门口，想到了乞讨，那是一种饥饿与生存的无奈。
　　 “阿姨，你们招不招小工，我啥都能干，洗菜、洗碗、搞清洁，只要你给我管饭吃，家里穷，出来找活干好挣点钱供妹妹读书，行吗？阿姨。”熊德高满脸期望地看着那位中年妇女的眼睛。
　　 “孩子，我们这里不需要人，你走吧。”老板娘拒绝之后，也许是良心发现，她见熊德高一脸的诚实，一个从乡下来的无亲无故的孩子，多么可怜的样子。于是，她转身回到里屋，从蒸笼里捡出三个又白又大的糖包子，用一根塑料袋装好，追了上去，把包子递到熊德高的手中。
　　 “孩子，快回家吧，你这么小在城里能找啥活干嘛，回家还可以帮助妈妈种菜卖过日子。”同时，老板娘还给他取了2块钱。钱，熊德高没有要，包子接了。那时的包子，比钱重要，饥饿难耐啊！熊德高眼泪婆娑，对老板娘千恩万谢。两天没吃饭的熊德高，走进一巷道处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正坐在巷子里沮丧发呆的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姗姗走来，手中吃力地提着一大袋各样蔬菜。佝偻着腰，头快爬地板上了，汗流满面。熊德高像见到自己的婆婆一样，立马走过去帮忙，把菜给老人送到家后，熊德高突然眼前一亮，顿时暗自高兴起来，不如去菜市场专门替买米面油等东西的老人们当搬运，当“背二哥”。
　　 在菜市场，他第一笔单是帮一位退休老太太送一袋50斤重的大米上七楼，老人腿疾，走路不方便，老人见他是个小孩，给了5块钱的力费。熊德高半天不敢伸手接钱，认为太多了，却又没零钱找补。接过钱，熊德高转身飞一般下了楼。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菜市场，守株待兔一般，等机会，碰运气。中午，人都回家忙去了，但他却偏偏不离开，像个战士坚守在市场。还好，第一天就挣了22元力气钱。熊德高第一次花自己挣的钱买了几个馒头，一蹦三尺高向桥下的“家”走去。
　　 不料，他刚走到“家”门口时，发现鹊巢鸠占，一个衣衫褴楼的的乞丐正睡在他昨天才用广告布和纸壳铺好的床上，鼾声如雷。熊德高倒吸一口凉气，不敢上前，他远远地吼，对方慢吞吞坐起来怒视着他，还抓起一块石头向熊德高狠狠砸来。
　　 熊德高无“家”可归了。当晚，他只好躲进菜市场楼道下的巷子处安了个临时的“家”。
　　 三天后，半夜突降暴雨，山洪暴发，据说，强占熊德高桥下“家”的那个乞丐还在梦中就被洪水卷走了。
　　
　　 四
　　 熊德高的诚实、勤快、小嘴又甜，菜市场做生意的老板，卖菜的贩子，那些叔叔阿姨都很喜欢他，也都帮他揽生意。很快，熊德高不到一月就净挣五百多元。他将钱形影不离装在又脏又旧的裤包里。每天都得将手伸进裤兜里摸摸那玩意儿还在不，特别是晚上睡觉前还需将手握住钱，先盘算一下该如何花销。
　　 首先保证妹妹上学的费用，再给妈妈买件新衣服，妈妈好几年没有舍得花钱买衣服了，还有就是妹妹想个新书包，常常在梦中哭醒。多余的钱就给自己买条帆布裤子，结实耐磨，身上穿的裤子，屁股上的补疤脱了，光屁股老是露出，走到大街上，城里的姑娘总在背后嘲笑，指指戳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