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我把月亮种在稻田里(人生·小说) ——追求心中的月亮
一
一条岔道笔直地从公路上伸向宽广的田畈,这是园地整理建成的公路,张有波骑着自行车从公路上冲向了田野。田野上一片荒芜,少见的几丘油菜苗儿,绿油油的。笔直的园地公路通向远处雾霭朦胧的山下。这是一片几千亩的田畈,几十年前一年四季翻滚着庄稼的波浪,早几年上级进行了园地改造,如今却已经很少有农民凭种田谋生了,任凭肥沃的土地野草疯长。
张有波奔到一个凉亭前,下了车,点上一支烟,眯眼望着田畈。他厚厚的嘴唇,闭得没有一丝儿缝。鼻孔里呼出的气息也似乎停止了。他整个面部表情,显得异常地沉重,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压抑与倔强。
几十年前他常常在这凉亭旁,月亮儿挂在空中,他还弯腰插着秧,月亮儿落在水田里,他们的手插下去,让月亮儿晃了起来。那时他常常仰起头,凝视着月亮儿,向往着自己遥远的梦。
姐夫张麻子常冷不丁地说一句:俺还是种好田,有口饭吃,想那些事,不能度日的。
他嗯一声不再吱声。
夜幕下,他与劳作的汉子们光着脚板,踩踏着泥巴路,往家里赶,水田里的月亮儿跟着他走,走到没有水的地方,水里的月亮不见了,天上的月亮却亮着。他心里的月亮儿也亮着。
没想到他到现在还没有看到那个遥远的月亮儿露出清光。
张有波转身回到家,继续在计算机上码着字。计算机的键盘啪啪啪地响着。
晚上张有波躺在一张旧床上,迷迷糊糊地半醒半睡。这张床是她娘生前躺过的,他背脊似乎与娘合着,娘的体温,似乎还传到他身上。大姐已经多次向他提议,买一张新床,他就是舍不得丢下对娘的这份感觉。
他朦胧中睡去了,却听到另一房间里兄长张山波的咳嗽声,张山波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咳嗽,张有波每天早上都要从兄长的咳嗽声中判断兄长的身体。兄长患过肺结核,却无法根治。兄长开门出去了,张有波又迷糊地睡着了。兄长回来的声音,又将他吵醒。
张有波起了床,来到客厅里,兄长拐着X型的双腿,上身向前俯冲着,屁股凸起,头颅似乎就要碰到脚板了。张有波对兄长说,今天他要休息了,上大姐家去一下,可能会在大姐家吃饭。
张山波一声不吭,瞪了张有波一眼。
张有波骑上自行车,前往大姐家。他大姐嫁在五里外的马车里庄上。
马车里是个小镇子,每天早上公路两边有各种商贩热闹着。
张有波到小镇上,就在车堆里歪来歪去地拐着。
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见到张有波,惊叫着,你大姐快死了,你还不快去。
张有波诧异地问:我姐夫不在家吗?
那人说不知道。
张有波急忙推着车子跑出拥堵地段,一脚跨到车上,忽地一声飞了起来。
二
张有波三岁时,大姐十七岁。张有波天天跟着大姐上河边的草坪上放牛,放牛娃儿忽悠他用大脑袋与小牛犊斗一斗,他摇晃着步子,跑去找牛斗一斗。大姐跑过来,抱起他,骂他真傻。
黄昏时,他常常与大姐一起坐在牛背上,一晃一晃地往村上赶。
有人上门给大姐做媒了,他与娘、大姐上那人家去看个东家,那人家有一座三开间的瓦房,家里还躺着个腿生了毒瘤的父亲。他站到那人身边问,腿为什么会生病啊?娘就将他抱一边,要他小孩子不好随便问这问那的。
他又问娘:小孩子为什么不能问呢?
娘说,问多了舌头会掉了。
张有波又问,问多了舌头为什么会掉了呢?
开饭的时候,那家人全回来了,他们家只有一个小伙子,黑黑的,个头中等。另外还有六个女孩子,全是那人的妹妹。
张有波吃了饭,蹦蹦跳跳地回了家,他不知道大姐不肯这门亲事。
可娘答应了。
娘说,这人家也不懒,一个儿子,三间瓦房,以后小姑子全出嫁了,家当就是一个人的。
姐说,我才十七岁,他已经三十岁,太老了,人看上去又太老实,老实人话窝在肚子里,难以相处。
娘说,老实人好,不会欺侮俺家,俺家也是老实人,可怜人家,还要求什么样的人家?
娘说,就这么定了。
第二年大姐就出嫁了,张麻子给大姐五块钱,给他家里五十五块钱,两担稻谷,一担柴。
出嫁的那天,大姐哭哭啼啼。
张有波在大姐出嫁那天兴高采烈,喝了满满两碗糯米酒,站在他家的天井旁呀呀呀地唱歌儿,那歌儿除了他自己以为是歌儿,听上去就像鸭子叫。
大姐出嫁了,张有波就常跟着娘跑到小镇上。那时镇上有个加米厂,大姐挑了谷子到加米厂,加了米,就给娘装上一小袋,娘就拉着他的小手,往家里赶。小镇出来,有条小河,小河上游有条小木桥。娘说,我们过河,近一些。
张有波就嗯一声,跟着娘屁股后边跑。河水只有脚板般深,张有波吸着鼻涕对娘说,他长大了,就要好好地报答大姐。
娘说,你长大可要记着大姐,大姐对娘家也是掏心肝肺了,她还有老公,还有婆婆,他们都会为难她。
张有波说,我长大就揍他们。
娘说不能。
娘儿俩说着话就跑完了五里弯弯曲曲的乡间小泥路。
又一个清明来临,生产队里的粮食已没有了,家里的粮食也已经没有了。张有波见爹娘脸上阴沉着青色,娘炒上白菜当饭,他就大口大口地吃,填饱了肚子娘才高兴。
娘说,还得厚着脸皮去一趟马车里。
晚上娘听到了雷声,对张有波说,明天我去姐家借粮,你就不要跟去了。
张有波嗯了声,枕在娘的臂弯里做起了梦。第二天早上,娘见天上没有下雨,就唤他一块儿跟着去。娘儿俩抄到上游的小桥上,小木桥下的水混混浊浊,娘说昨天晚上山里肯定下大雨了。
娘儿俩赶到大姐家,亲家妈没有在家,姐夫也没有在家。大姐自作主张称了米,留娘与张有波吃个饭,再回去。她提前一点做饭,不能让那一家子看见。
吃了饭,大姐挑着两袋米,张有波与娘跟在后头,打村上弄堂里穿梭出去。马车里是个有几千人口的大庄子,房子挤房子,挤出了一条条弄堂。
张有波与娘、大姐出了村庄,就听到哗哗的洪水声,有人大呼,涨洪水了,桥已经不能过了。
姐说,去看看。
三人赶到桥边,洪水已经漫过了桥面,大姐说,只能回头住一宿了。
三人回头到了家,姐夫与他六个妹妹从生产队里回来吃午餐,姐夫黑着脸问,称了多少斤粮?大姐迟疑了下,说,三十斤。姐夫取过秤,过了秤,却是三十六斤。姐夫咔嚓一声,将秤杆一折为二,丢到丈母娘脚下,呵斥道:你母女俩做的好事,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她去加米,你到加米厂里去拿,这哪里是借,这是偷!要拿就明说,不要这样偷偷摸摸。
娘是个矮个头,她流下两行晶莹的泪珠,说,张麻子,唉,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将来你有事,我也会帮一把的。
张麻子哼了声,你那一家子少麻烦我就行了,还帮我?张麻子要将多出的六斤米拿回去,大姐抓住口袋不让,她哭骂着,张麻子没良心,张麻子窝着一肚子的黑水。她娘家人是他什么人啊?
张有波见大姐哭了,冲上去要咬张麻子,娘却拉住他。
三
张有波心急火燎地赶往大姐家,心里骂着张麻子,现在大姐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病下了,还不见个人影,他赶到了,别的不说,先给三个耳光子。
张英波现在住在一座二层楼房里,大儿子在杭州买了套房子,小儿子、女儿在衢州买了房子,家里只有她与张麻子两个不算太老的老人。
张英波长年累月一身的病,早在2010年,张有波母亲住院,张英波也住了院,母亲去世后,一家人都担心她那年就离去,现在扛下这几年,让亲人都开心,可她与老公就是没个安定日子。
张有波在大道上下了车,推着车从一条小道上转到大姐门口,车还没有支起来,就听到大姐大哭大叫,张有波偏头一看,只见大姐趴在客厅的板凳上哭叫着。
张有波大步赶进家。
张英波哭叫着:妈,我要死了呢!我要死了!张有波见大姐一边呕吐,一边哭,呕出来的全是胆汁水。
张有波急着问:大姐怎么了?张英波说,我从晚上两点就开始呕了,还没有稍停。张有波心底有点慌了,大姐有脑溢血、胃病、关节病,全身都是病。
张英波要张有波去叫赤脚医师来给她打盐水,她让邻居去叫了,已经很久,还没有到。张有波嗯了声,到门口推上自行车就走。
医师跟着张有波来到张英波家,配置了盐水。张有波扶着大姐到房间里躺下,医师要张有波找来一个毛竹桠叉,医师配了三输液袋盐水,挂在桠叉上,吩咐张有波几句就走了。
张有波这才想起怎么不见了姐夫?他出门转了一圈也不见姐夫的影子,心里骂着,妻子半夜叫着,此刻还不见个人影,这还算什么人呢?唉,也是家里太穷,让大姐跟着这样的男人受了一辈子的罪,下辈子是不是还要与他过呢?
张有波回到大姐房间里,大姐怒骂着张麻子,不将她放眼里,就是瞧不起她娘家。张有波要大姐少说几句,老都已经老了,还说什么呢?
大姐骂着,哭着,这一切都是娘给害的。
四
张有波爹去世那年,张有波八岁,大家在哭,他在门外与同伴比摔跤,张有波是同龄中摔跤高手,他要同伴尊称他为“司令”“托塔李天王”。
爹出殡的那个夜晚,张有波与娘,二兄长张水波,大兄张山波回到全家人避风遮雨的房子里。娘说,张山波睡里边一张床,她带着张有波与张水波睡外边的大床,她不信人死了还会变成鬼,以后这日子就他们母子四个儿过了,再难的日子也得挺过去啊。
可张有波十六岁那年,娘真的垮下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炒的菜不是放多了盐,就是忘记放盐。张水波的脚也与张山波那样偏向X型,张水波个头只有一米多一点点,日后的担子全压在张有波肩上他挑得动吗?
张有波常常一觉醒来,见娘坐在灯下纳鞋底,他要娘别干了,快睡吧。娘说,睡不着啊,儿啊,这日子怎么过?冬天里又要分单干了,以后,她三个儿子一担谷都挑不动,怎好打粮食?吃饱饭?
张有波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与娘说,张水波的病去医院治,我不上学了,冬天分了单干更好,一担谷我会做两担挑。在生产队里底分评不过别人,反而多劳动,累死累活,分的没有别人的多,分开了,自己劳动自己所有。将来我还可以在家读书,不久的将来大家靠的可不是体力了,而是头脑、知识!
娘看着阴阴的布满蜘蛛网的房间,看着个头也不高,一头长发盖住阴沉脸的张有波,不信儿子能在这样的房间里成为强者!
张有波说,我说到的事,就会做到。
张有波说,娘啊,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比任何人笨。
张有波说,娘啊,从此你不要操心家事了,让我来,我能行,张山波不敢造反的,虽然我与他不是同父生的,但是兄弟,要团结,创造出我们的将来。
儿子铿锵有力的声音,沉着的神情,让娘稳下了心
秋天里,娘与张水波去了医院。张有波与张山波在家。
张有波要打猪草,做饭。他脚上没有鞋子,造出了史上最好的鞋子,他将一双旧雨鞋的底剪下来,又剪下一双旧布鞋的面,坐在天井边,缝到了一块。缝好了世上最好的鞋子,他穿上脚,暖和和的。晚上,张有波坐在灯下看书,鸡叫了,天亮了,他又继续干活。
与张麻子一块儿干活,张麻子就说,不可能,世上还没有见到过在家里自个读书,能读出个名堂!
张有波就眯着眼,看着天际,说,他就是一边种田,一边种梦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张麻子不相信,他张有波家能出这样的大丈夫。
张有波的娘,张有波的姐,张有波的兄,张有波的乡亲也没有半个信,大家说,张有波这个家伙肯定疯了。哪里有在家读书读出名堂的?
张有波的娘却慢慢地信了儿子的话了,她看到家里从来没有满过的谷柜,满起了一柜金黄的谷子,看到了儿子的力量。
娘再也不用向张麻子借粮了,女儿要她去家里住几天,她会说:“我家里没得吃了?我还是在家里自由,没人气我!”
娘发现张有波越在田里劳作,越不像个种田汉子,儿子挑着一担柴,那走路相,那容貌也不像个打柴汉子,那脸相看去就是个有大出息的汉子,红红润润,方方正正,天庭饱满。
她怎就养出这样一个儿子?
娘走起路来,也倒剪起双手,昂首挺胸,过上了不求人的日子。
五
张英波说那恶毒的人就是见死不救,几年前她因为昏迷在地,他就从她身边走开去。张有波要大姐别记着那些事,今天可能他真的不在家。
张英波说他就在厨房里。
张有波说,他刚才去过厨房里,没见着人。
张英波说,他刚才肯定见着你,躲开去了,你悄悄去,不要让他听到脚步声。
张有波嗯了声。
大姐又在后边吩咐着,你见着他只要好好问,不要动手动脚。
张有波又嗯了声,大姐也太小看他了,他的脾气稳重许多了。
乡下人的厨房一般就在大屋边上另批一间矮房里,张英波家的厨房也在隔壁。
张有波到厨房门口,见姐夫坐在板凳上,木呆着。
张有波跨进门,就想骂姐夫一顿。张有波的脾气从小就出了名的暴躁,也是出了名地横,多次与人争斗,都差一点点将人命取了。

简单地说一说小说叙述的多维度性,我们国内的传统小说一般比较注重纵线的架构,而国外的小说注重横面的架构,尤其以马尔其斯为突出了,他许多小说是个圆线的结构方式,先写到死,又从死写到你活着,不是简单地倒叙方法。
这问题我也不懂,因为你表扬了我,所以多说了几句。
谢谢三人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