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源味】走过西窗街(散文)
一
一晃一悠,有节奏的吱呀声,从外祖父旧式的小推车流泻而下;堆高的剪影在混沌的晨光中显得特别笨重,外祖父猫着腰,弓着脊梁,瘦骨嶙峋的背影成了此刻最美的留恋。
我闭着眼可以数出小推车上的重物:火炉、面粉、蒸笼、案板、水桶……圆形的轱辘碾压在西窗街的青板石子路上。
仿佛不愿惊醒这沉睡的西窗街,外祖父竭力把脚步放得很慢,却很吃力;竭力压低对我的喝止声,再而三地阻止我上前帮他。
我知道自己瘦弱的身子帮不了多少忙,却依然拿出纤弱的双手去推着小旧车。遇到外祖父严厉的目光,我怯怯地退缩,黎明的西窗街突兀地响起了外祖父久久让人回味的话。
别瞎帮忙,小心车压着你!
严厉中带着满满关切的眼神,丝丝湿润泛起,那一刻的影像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我的脑海:花白的须发,沟壑纵横却红润的脸庞,清亮的眼眸矩光如电;弯梁如弓然脚步坚定,汗水随着侧脸轻缓而下,却来不及擦……
我只有默默地尾随,看着晨曦未央中的外祖父,低着头踢着路边的石子。
西窗街——古朴典雅的小街,如果用山水画来泼墨,会比油画更入目。狭长的街道横贯东西,间有弯拱的石板桥,桥下是潺潺河水;而河水环绕小街四周,波光涟涟,与河水毗邻的是老式的青墙瓦屋,高低错落,居然别有一番情趣;一石阶蜿蜒而下一头连着河水,一头连着瓦屋的后门,每到清晨都能见到在河里洗濯的人们,以及一些钓虾的孩童。
石桥过后是热闹的集市,外祖父便是赶往那个方向。虽然外祖父家传的是做衣服的手艺,却十分喜欢面点,每天他都会很早起来,和面发面,然后推着旧车在集市上做自己最喜欢的韭菜包子。
包子讲究馅大皮薄油汁多,轻轻咬一口,肉香四溢,汁水四流;而外祖父做到了这一点,他对我说,做包子选面粉最重要,高筋面粉是最佳选择,发酵快,劲道足,再者,揉搓摔打也是很有讲究,最后是用料,别舍不得肉馅,都是穷苦人自己吃一点亏有什么呢?
所以他的包子很畅销,黎明的曙色一褪去,他的摊前便有顾客观光。正如今晨,炉灶案板一摆好,就有人上前询问,虽然未果,但驻足观赏外祖父当场做包子也是一种乐趣。
白花的大坨面粉在外祖父灵巧的手中揉搓变形,从疏松逐渐变得紧致,接着飞快地从面团上分出均匀大小的小面团,用长形的擀面杖擀成薄薄的皮儿,肉馅是早准备好的,里面特意添加了一种秘方——外祖父说过此事不可外传,我想这秘方大概就是关于汁水多的吧。
包子一个个成型,花纹的褶子显得特别好看,掀开热气腾腾的蒸笼,就可以上锅了。
品尝,当属最开心的了。食客大抵都是卖菜的老农,食量自是很大,往往几个下肚都没有影响,外祖父并不是全以卖包子为生,更多的时候是见到眼睛还依依不舍的,就赠送三五个,用他的话说,都是走在西窗街的邻居,能帮衬下就帮衬下。
阳光下,外祖父咧着嘴笑着,油光的脸庞特别神采飞扬,歌声也随之飘荡而出,他是爱唱的。
食客是他的听众,他的嗓音很好,柔细似水,将古老的歌曲演绎得有声有色。
西窗街,从此有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那歌声穿过岁月,虽然街已不存在,却吸引了很多人,那韭菜包子的味道温暖了很多人的一生……
二
与大多数人一样,外祖父的小屋毗邻着粼粼河水,而却少了一样——女主人。
在我还在三岁的时候,外祖母就去世了,对于外祖母我没有任何影像,外祖父在儿女面前也从未提过,不知道他内心是怎样一种心境,只知道每到黄昏的时候,他都会坐到临河的石阶上看着渔船的灯火发呆。
二胡是他的寂寞伴友,拉着我并不熟悉的曲子,却十分凄凉,也许裁缝天生有一张灵巧的手,他的手指在胡琴弦上轻盈抖动,眼眸轻闭,慢慢地眼角溢出泪水。
“《江河水》知道吗?”外祖父像是在问我,更像是自言自语,因为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音乐,“它是一首令人心碎的曲子,是——”
他突然睁开眼睛,擦去泪痕,话锋骤停:“没什么,呵呵,人老了,就是爱怀旧。”
慢慢地起身,将二胡小心地挂在墙壁上,注视良久,而后重坐在缝纫机边,飞快地赶着自己的活儿。
我见到他的眼神隔一阵子总停留在那把二胡上,摇晃一下头,继续干活。柔和的灯光下,他的影子忽而变得十分的落寞,缝纫机呼呼的响动在这寂静的西窗街一直在响荡。
我猜想,他一定有一段美丽温馨的往事,往事中一定有着一个温婉怡人的妙娘。
只是他不愿意说,或许他这一辈子都未曾与任何人说过。
他总是将悲伤隐藏,将快乐宣扬。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会对我说,看,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头,活着就得像太阳一样每天都奋然喷薄。
十一二岁的我懵懵懂懂,却能敏感地感觉到他有着复杂的内心。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拉着苦脸,每逢过年的时候,也是他最忙的时候,那个时候流行裁缝做衣服,即便是再忙,别人有请他都一一应答下来。
于是乎,隆冬的夜,那个落寞的背影变得更加忙碌了。
只是在那一晚,我从惺忪中醒来,见到一个慈祥老奶奶的背影,这个背影我很熟悉——隔壁瓦屋的林奶奶。
外祖父俨然已经趴在缝纫机上睡着了,冬风从古老的门缝里钻了进来,林奶奶用绿色的军大衣轻盖在他的身上,听到了响动,对着我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我自是急忙趴下,大人的事小孩子还是少掺和,继续睡,不,是装睡。眼睛的斜光却依旧停留在那个有着丰腴身态的林奶奶身上。她大约是外祖父二胡的除了我之外唯一的听众,只是外祖父每次都沉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
她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自家后门的石阶上,静静地聆听着凄凉的曲子,越到最后旋律越是如哭如泣,泪是终于下来了。趁着河边的月色,林奶奶白皙保养得当的脸庞呈现一种复杂的神色,似乎有莫名的崇拜,又带着丝丝向往——或许向往二胡中那位可爱的娇娘吧。
我是很乖的,因为林奶奶对我很好,每次都拿着小白兔奶糖给我,自然不会干扰她。
然,见到外祖父转身进屋,她的眼神黯然,空洞地望着江火出神,这一幕和外祖父极为相似。
我想,大人的世界应该很神奇吧。
我不想问,也不想懂,只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快乐的生活在西窗街。
冬天的清晨是寒冷的,外祖父终于从睡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似乎还做了什么美梦。
“这是……”外祖父摩挲着军大衣,对着我说,“你小子不错啊,知道外公冷,从衣柜里居然拿出军大衣了,懂得体贴人了,将来给你找个好媳妇,呵呵。”
我脸一红,对于媳妇我知道那么一点点,大抵是暖床的吧,但是我不愿因为有了媳妇而忘了林奶奶,她的小白兔奶糖可是蛮有吸引力的:“军大衣不是我拿的……”
“不可能啊。”外祖父盯着我,“这屋子除了你应该不会有人进来了……”
外祖父似乎没有说完,眼神有点不自然,或许他想到了什么。
我嘻嘻一笑,念起了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哈哈哈……”
外祖父一听,老脸似乎有些红,嗔了我一眼:“你小子……”
冬天的西窗街洋溢着祖孙俩的笑声,走过的人都会探过头看看,我见到了一个慈祥的脸庞,在躲闪着瞥了又瞥。
三
又是黄昏时。
冬日的暖阳并没有很早落去,在河的对岸留着半边脸,红红的,一如林奶奶的脸庞。
此刻的她端坐着,和外祖父保持一个模样——面朝河岸。神奇的便是,她手中的有把二胡,新的,透着光亮。
音乐从外祖父这伊始,凄凄惨惨戚戚,而那边——林奶奶附和的天衣无缝!起初外祖父停音不起,侧目而看,正遇上从那边来的目光,之后便埋头猛拉,依然凄凄惨惨戚戚。
分明是为难林奶奶,旋律快了很多倍,而那道端坐的剪影似乎不畏,随之附和,犹如在吟唱一曲凤求凰。
和声二胡伴着河水轻微的喘息声,加上西窗街特有的黄昏斜日,这一刹那居然陷入诗画之中,虽旋律催人泪下,却教人向往。尤其是二老的神态动作居然如出一撤!
再懵懂的我也懂得了,似乎曾经的曾经他们俩有过交集。
只是——外祖父的常常念及的诗歌大抵代表了他的心境: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旋律戛然而止,曲终!外祖父嗫嚅着嘴,眼不斜,收起二胡转身走了。
留下寂静,此时的河水也停止了喘息,冬阳完全没入彼岸,西窗街陷入空前的阒寂。
林奶奶嘴角上扬,似乎在笑什么,随之也钻进了小屋。
我尴尬地望着屋内的外祖父,他正在看着书本,戴着老花镜,一副学者的姿态。他属于那种具有书香气质的人,我本从童年时便沾染了书香,到了外祖父这,更加喜爱那浓浓的书香。所以祖孙俩的小屋,除了一台缝纫机,做包子的家什,就只剩下书籍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依偎着外祖父:“外公,给我讲个故事吧。”
“这么大了,自己不会看书啊。”外祖父知道我目的不纯,其实我也真的目的不纯。
“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外祖父敲了敲我的头:“小鬼头,大人自然有大人的世界,有时候苦衷不是一两句可以说清楚的,你还是自己看书吧。”
“哦哦……”我得意一笑,飞快地冲出了门槛。
外祖父有些不明了,冲着我喊:“都晚上了,去干吗?小心别摔着……”
“终于搞到了,哈哈哈。”我笑了,在西窗街上大笑,今晚的月色真美,难得冬天能见到月亮,白皙的月光流泻在青板石子路,我敲开了林奶奶的小屋,将外祖父珍藏的便笺交给了她。
当然,我自是拥有了小白兔奶糖,剥开奶糖我喜滋滋地品尝着,却见林奶奶脸色激动:“他没忘,没忘……”
“相思载载在西窗,魂牵梦绕在心房,只因曾经缘已错,老来夕阳无力偿。”林奶奶念着念着泪水如泉涌,我听不懂她念的是什么意思,大概与外祖父有关吧。
那一夜,我得到了最多的奶糖。
四
冬阳是暖的,人心也是暖的。
晨曦洒入西窗街,我从睡梦中醒来,外祖父已经去了集市,难得他没有叫我一起。一声轻唤传入耳畔:“吃早餐了。”
这些日子习惯了林奶奶的早餐,当然外祖父也习惯了屋里多了一个人,只是两人之间并没有多的交集,更多的是沉默不语。
我仔细地打量林奶奶一番:衣,是新做的,我认得外祖父日夜赶的就是这一件衣服,穿在她的身上更显沉稳;她的眼神很清澈,皮肤紧致,完全不像五十开外的人,加上身材高大丰腴,风韵犹存。
她显得满脸春风,走路都带着风。
“下午咱们与你外祖父去西窗街的郊外去。”她憧憬地望着冬天干净的天空,似乎某一个方向吸引着她。
那个郊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满是幸福与温馨。
郊外要开阔在草地,一棵高大的古树伫立河边,最神奇是巨大的丫杈上建着一个小木屋,居然可以容纳两个人,据说在夏天的时候可以在小木屋上观赏星空。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此地是外祖父与林奶奶很久以前的相约之地,那棵树便是当年的见证,上面的木屋是他们一手建成的。
二老都显得很激动,却没有任何的逾越,甚至连牵手也没有,外祖父很久很久才说一句话:“这棵树还在啊,可是人却……”
“还能重新开始吗?”是林奶奶的声音。
外祖父摇摇头:“自从老伴死了,我的心便死了,以前的牵牵绊绊都让它随风而去吧。”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那把二胡,那是外祖母送的,后来我才知道的,也听过他们的故事,很动人。
林奶奶眼角湿润了,叹了口气,她知道时光流逝了,就再也寻不回了。
默默地转身消失在西窗街。
那个背影,那个慈祥的人,在一夜之间倏然不见,留下空空的老屋与外公毗邻着。
“相思载载在西窗,魂牵梦绕在心房,只因曾经缘已错,老来夕阳无力偿。”外祖父念着那首自己作的诗,望着树上空空的木屋,眼神空洞了。
西窗街,依旧古朴热闹着,而人却显得憔悴,拥有美丽时光的日子竟然是这么美好,只是……
外祖父每天都坐在石桥上望着远方,念叨着属于自己的诗歌。
五
岁月无情,匆匆流过,抹去了曾经的西窗街,那个古朴的世界从此消失,只留下郊区草地上的那棵古树,上面的木房早已经腐朽,在风雨之中摇晃着。
终于在一个夜里,它落下了。犹如一颗流星陨落,带着拥有曾经梦幻的外祖父去了遥远的天国,我知道外祖父笑了。
走过西窗街的日子里,他没有圆梦,在天堂的日子你们是否团聚?
我想,应该会的。
毕竟情谊都留在了曾经的西窗街,用一生的时间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用平凡的故事演绎着一个古朴人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