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室外面是个小花园，有一株毛桃立在那里。眉形叶片纷纷披拂，无数小小的桃掩映其间。好明媚的初夏啊，毛桃还是生绿色。桃树旁是一方池塘，里面竖着一座假山，假山上爬满藓类植物，又配了几个小瓷塔小瓷亭，钟乳石的假山上终年滴着水。池水里有没有鱼呢？有！数尾金鱼在里面，红的白的黑的，鼓眼睛的大肚子的纱尾的；又有些灰脊鲤鱼，几只几只那么络绎不绝地穿梭在水草间。被谁放在里面的呢？这就不知道了，或许是管后勤的老李。老李爱钓鱼。花园里花叶开得正好，绿得很鲜辣，红得很爽利。蜂蝶吵吵闹闹，有风过来，阵阵花香，或许有青薄荷的味道。天蓝，云白，毛小虎痴痴地看。毛小虎想，我就爱站教室外面，多好。毛小虎被老师罚站在外面。教室里面无数小脑袋在晃，黑板上是白色的粉笔字，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用根小竹棍狠命地打桌子。读整齐，注意节奏，下面传来一片混沌之声。那时我就羡慕起毛小虎了。
　　 毛小虎长得和我们不一样，他有枝指。这和别人的身体残缺不同，别人荒瘠，他却富余，毛小虎很为这个骄傲。他常常向我们表演怎样用这多余的指头夹住东西。毛小虎的枝指在右手，如同蟹钳的枝指居然可以这样灵动。夹笔头夹本子夹你的耳朵以至于可以稳稳当当勾住小女生的细发。多精致多巧妙的一种构造。我问毛小虎，怎么长成的，有方法吗。毛小虎把掉在外面的鼻涕轻巧地送回到鼻孔里，然后说，我妈怀我时吃了药，生下来就这样了。我们都哇地一声，觉得原来如此这般，好神奇。毛小虎又说，你们都长不出来，晚了。毛小虎的优越感大概就是从他的枝指开始的。
　　 毛小虎家里卖羊肉汤，大概卖了很多年，毛小虎一身都是羊膻气，无论穿什么衣服。鲜鱼口镇卖羊肉汤的不多，比较好的有两家，一家姓辜。辜记羊肉汤至少开了十年，主供早上和中午。辜记的羊肉汤太清，羊肉味也不够，有一回毛小虎请我们吃了那里的羊肉汤，四个人吃了两碗。毛小虎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他说，妈的，全掺的猪骨汤。钟大头吃得呼呼呼，满头大汗，一边嚼着羊肉，一边说，都好吃，好多肉啊，他吃了很多毛小虎那碗的羊肉。辜记羊肉汤要是羊肉不多怕是早就关门了。辜记羊肉汤不正宗。辜记有个儿子，长到十三四岁，突然失踪了。全家人关了店铺，出去找了两年也没找到。回来后又重新开门，还是做起老本行，可是时过境迁，鲜鱼口镇新开了好几家羊肉汤店，辜记逐渐成了历史。辜记终于关门大吉，当然这是另一件事情。剩下的一家当然就是毛记羊肉汤。
　　 毛记的羊肉保证每天新鲜。凌晨三四点，毛小虎的爸爸起来杀羊。羊是头天山上的农民送来的黑羊或麻灰色羊，栓养在后院的木桩上，喂鲜嫩爽口的青草菜蔬。尖刀冒着晶莹的寒光，从羊脖子上轻轻一掠，枣栗色的羊血汩汩而出，全放在一只瓷碗里，这又是一味美食。接着剥羊皮，刀子从皮肉之间斜插而进，划过白中带蓝的皮膜，呲呲呲，皮肉分离的轻松愉悦。破肚，取内脏，宰割，干脆利索，整整齐齐。咩咩的羊全成了肥嫩的肉块，栓羊的木桩旁只有残留的草和小珠子似的羊粪，偌大的院子很空寂。新鲜的羊骨放入大鼎锅中，扔少数香料，温火熬制。这样一直熬，熬到东方之发白。再看一鼎锅的羊汤，色白如炼乳，油润爽滑。大块的羊肉搁入滚沸的鲜汤中，十几分钟取出，切成薄片，肥瘦相间，堆在长形大盘上。吃羊肉论斤两，称好后放在大铁勺里，送入鼎锅汆上一二次，捞起沥干汤汁再倒入白瓷汤碗中。用大铁勺舀上滚汤冲入汤碗，羊肉片片舒展浮泛开来，最后汤面上铺一层翠绿香菜或小葱花。白瓷，白汤，一点鲜绿，整个一碗羊肉汤精致得无与伦比。吃羊肉汤要配蘸碟。蘸碟分干蘸和水蘸，干蘸就是用炒制过的辣椒面，放入盐花椒粉味精，再撒上香菜或葱，用竹筷搅匀。夹一大块鲜肥在干蘸碟中来回翻滚，各种调料附着在上面，送入口中，嚼上一两口便感到味蕾受到粗暴而酣畅地撞击。水蘸就是用酱油加上油辣椒，其他照旧，吃起来没有干蘸痛快。鲜鱼口镇的人爱吃干蘸。
　　 毫无疑问，毛记的羊肉汤才是整个鲜鱼口镇最正宗的羊肉汤。
　　 我和爸爸曾去毛记吃羊肉汤，毛小虎的爸爸知道我是毛小虎的同学，吃完后他不收我们钱。我爸爸说，这怎么可以，一定要收。我喝完碗里的汤，擦着嘴巴说，毛叔，要收钱的。这时毛小虎从里屋出来，看见我们就说，这顿算我的。我爸爸一愣，接着就笑，说，毛小虎像个老板了，有派头。从此我爸爸逢人就说，毛记的羊肉汤，全镇第一。
　　
　　 二
　　 毛小虎的哥们儿只有三个。我、钟大头和郑小军。
　　 钟大头真有颗硕大的头，宽颡广额，一对牛眼，厚嘴唇。钟大头家境不好，他们一家住在镇外一间瓦房里。瓦房三面是土坡，阳光难得照进窗户，终年似乎都暗。他们绝舍不得开电灯，不到开灯的时候就开灯在钟大头的父母看来，就是糟践钱。我有时放学后不愿早回家，想在外面晃晃，就同钟大头去他家。是个夏季的黄昏，日光成古铜色，渲染着这间简陋无比的小瓦房。我从亮处一踏进屋子，两眼抹黑，等了一会才看清。大概是因为屋里长年累月少见阳光，家具都散发一股霉味。我挺爱喝钟大头家的水。这水是从屋后土坡上引的水，引水的工具是竹管。这是真正的山水，从山石里渗透出来，我想起码过滤了九九八十一次，怪不得用葫芦瓢舀起一汪水来喝下会这么甘甜。钟大头不光头大，还有一处也大。一次我们四人去河里洗澡，四人都穿短裤衩，在这一湾河水里恣意洑水。四个小孩如同四条鳝鱼，一溜就溜进水里，然后又急速窜出。我们也从水里捡来薄薄的石片，是要打水漂。欻然飞出的石片在水面上掠出细纹，一跃一跳到了很远的地方。后来钟大头爬上河边的大青石，想表演一次好看的跳水，穿短裤衩的钟大头正在长舒猿臂，岸上立刻大叫一声，钟大头你个流氓。我们齐刷刷仰头看去，是女同学英，她那时满脸泛红。洗个澡怎么就是流氓呢，我一看钟大头就豁然开朗。他的裤衩高高耸起就像是一顶小帐篷。这个钟大头啊。
　　 郑小军有一个姐姐，已经是中学生了。脸如葵花籽，白净得像剥壳后的鸡蛋。夏天爱穿白色运动裙，马尾系得高挑。我觉得她长得很好看，郑小军不像他姐姐。他是扁脸，额头前倾，眼睛小的像鼠目，说话声音像是被挤压而出，扁扁平平如同鸭子叫。郑小军的爸爸跑长途，很早就开一辆东风牌大卡车。他一个月也就回来一两次，我估计每次回来肯定是抱着钱袋子回来，要不他们家也不会修那么大一座庭院，雕梁画栋花鸟鱼虫都在这座院子里。郑小军还是我们这几个当中最先买游戏机的，一台崭新的小霸王，就那么大大方方摆放在桌子上。桌子对面是一扇窗，窗外有一丛芭蕉，阔叶如大扇，碧绿如翡翠。一只鸟停在上面啁啾不已，可惜我们无心去听。
　　 我的父母是工厂里的职工，工厂生产罐头，月底时家里常常会有一堆罐头，每当这时我妈妈就会说，这月又只有半个月工资。我知道另外一半全折成了这些罐头。樱桃的，雪梨的，枇杷的，苹果的，黄桃的，橘子的等等，全被泡在一个大肚子的玻璃瓶里，外面贴一张纸，上面印着春潮牌罐头。我一见这些泡在糖水里失掉水果味的罐头就恶心，我拿了两瓶给钟大头，钟大头感激得恨不得叫我老子。我家太没意思了。
　　
　　 三
　　 龙虎帮这个名字是毛小虎起的。开始大家有意见，凭什么要带个虎字。毛小虎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说，龙是天上的王，虎是地上的王，有了这两个以后谁不逊三分。至于为什么有个虎字，一切都是天意，谁让我的名字是毛小虎呢。天意不可违。于是大家信服。
　　 毛小虎顺理成章地坐了第一把交椅，郑小军的零花钱最多，就让他坐第二把，总理财政。剩下我和钟大头。钟大头没钱又没脑子，一介勇夫还想坐第三把吗。末了，钟大头居后，毛小虎加了一句，钟大头就是我们的急先锋。钟大头摸摸脑袋，笑的像开裂的西瓜。
　　 和隔壁班的两三人打架，是在河边的空地上，时间是一九九八年的七月，骄阳似火。原因是那个胖小子某一天居然指着毛小虎的枝指说，你是个怪胎。
　　 你是个怪胎。
　　 我想这句话是值得我们打一架的。于是我们狠狠地揍他们，揍他个不认识龙虎帮，揍他个乱说话，揍他个王八蛋，揍完后我们四个就人鬼不分了。毛小虎甩甩胳膊说，去吃冰棍，郑小军请客。
　　 被打的人当中有一个是和我住在一幢筒子楼里的，当天晚上我的父母便知道了这件事。我爸爸是军人出身，手掌的力度惊人，他打了我两巴掌。是两巴掌吗，我真记不住了。妈妈在厨房刷碗筷，一边洗一边骂，长能耐了，学会打架，将来当土匪。碗筷弄得兵兵砰砰响，妈妈在拿那堆碗撒气。
　　 他们让我滚到楼道上去罚站，然后关上屋门。七月的夏夜凉风少许，天上溅满了星。楼下的夜来香气味正浓，如同流水般滑过我的身体，滑过我的发。那时我在想什么呢，想了很多吧。毛小虎他们今晚怎样度过，也挨了揍吗。不管他。毛记羊肉的味道真好，今夜又会有一头羊拴在后院的木桩上，吃草，然后睡上最后一个觉。我感到了薄薄的寂寞。
　　
　　 四
　　 毛小虎的爱情发轫于二00一年，那一年我们读中学。鲜鱼口镇的中学栽种了许多树，梧桐树最多。宽大掌形的梧桐叶薄而翠绿，夏天看它时如看一幅水彩画。学校操场的围墙外是一湾河，河里卵石圆润饱满，铺陈在河床上。明亮的河水从上面滑过，我们常在水里摸鱼。河的对面是一家大磨坊，开动机器时声音大得地动山摇，我们在上课，如果趁这时候骂个鸟话呢，戴眼镜的老师听不见。
　　 可惜郑小军去了县城读中学。龙虎帮早就散伙，只是大家有时提起都觉得时光如流水。
　　 毛小虎的女朋友似乎是坐在第四排中间那个瘦小的女子。齐耳短发，刘海如同刀切，嘴尖，下巴尖，说话声音如同长了芒刺。她姓蒋。
　　 蒋姓女子实在不好看，毛小虎看上她什么呢。蒋姓女子住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排民居里，她爸爸是电管站的，该是个小头头，手里有钱，要不他女儿怎么会有那么多衣服。蒋姓女子的衣服总是穿得艳，浑身灿烂好像在油彩里打了滚。下课时爱在操场转悠，引来许多男生去围观。也许就是这样引来了毛小虎。
　　 她好看吧？毛小虎问我。
　　 不怎么好看。
　　 怎么会，我觉得全班属她第一。
　　 你瞎了眼。
　　 吓，不仗义啊。
　　 毛小虎，我们有多久没一起玩儿。
　　 我忙，她要我陪她看电影。
　　 然后再请她吃羊肉。
　　 你跟踪我。
　　 犯得着吗，大街上就你们最扎眼。
　　 钟大头在一旁掏鼻孔，他说，我有点想郑小军了。
　　 毛小虎眉毛一横，说，想他干什么，人家是县城的学生了，还记得我们吗。
　　 结果那个周末郑小军突然回来，我们四个从鲜鱼口镇的上街走到下街，走到最后大家觉得没意思，毛小虎说今天累了，我先回去了。毛小虎一走，我们渐次散去。
　　 那个周末，我们都感到了人事荒凉。
　　 毛小虎买了一辆自行车，车是迷彩色，可以调速。一放学他就载着蒋姓女子，他们是一道风景线。
　　 老师把毛小虎叫去谈话，谈了老半天，毛小虎出来。我和钟大头凑上去问怎么样，毛小虎说，不许早恋不许早恋。
　　 就这些吗？
　　 就这些。
　　 那个暑假快结束时，毛小虎失恋了。
　　 晚上我们去鲜鱼口镇的河边，就是那次我们揍人的地方。毛小虎买了三瓶啤酒，一上来他就说，喝酒。
　　 喝酒。咕噜咕噜咕噜，啤酒喝进肚子，气体开始膨胀，我们如三只气球。三个人都打出了很响的嗝。
　　 毛小虎说，妈的，她也去县城了。
　　 于是我们同时想起了郑小军。
　　
　　 五
　　 除夕过后，要一直到正月十五这天才会很热闹。
　　 鲜鱼口镇的正月十五是要举行盛大游行的，学校，粮站，邮电局，供销社，罐头厂，国营副食品店以及民间组织，都会参加大游行。那天按照往年的惯例，全部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集合，各个单位要竖起很大的横幅，上面一般都是写着XXX单位恭贺新春等字样。参加游行的人穿着本单位的服装，或者去租一些演出服，惊红骇绿全集于一身。脸上也会描妆。女的描，男的也描。我妈妈每年都是罐头厂这支队伍里的代表，她走在前面，身上斜挂一条绶带，上面印几个烫金字：春潮罐头厂恭贺新春。妈妈那时烫着时兴的卷发，穿着整齐的工作服，脸上抹了腮红，也描了眉。我觉得妈妈那时真美。
　　 这支庞大队伍中还有舞狮队，舞龙队，另外比如踩高跷的，扮大头娃娃的，扭秧歌的，扮京剧人物的，扮西游人物的等等，都在操场上排好了队。最让人期待的是当年生肖，会提前做好生肖造型，在这一天展示给全镇的人看。
　　 大游行开始的时间是事先请有声望的老人在黄历上拣了好时辰，然后要等时辰到后才能开始。但是每次似乎都是下午一点左右，我觉得那本黄历是假的，或者根本没有这样一位老人。
　　 人群从学校的大门涌出，汇入到街上。街道两旁早就立满了人，本来就逼仄的街道，那时却显得无比臃肿。游行队伍行走极慢，因为要一路表演。这样下街的人就等的不耐烦，实在等不了，年轻人就会三五成群朝上街跑来，如此人就更多，最后人满为患。常常有因推搡而打架的，或者趁机偷钱包的，也有抱小孩儿的。这一天过后，总有几家陷入不幸之中。可是年年如此，至少我不懂这种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