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夜色吞噬了多少秘密(征文.散文)
一
一场封门大雪在夜幕刚刚笼罩大地的时候突然间就降临了。猫冬的人们早早地把身子在滚烫的石板炕上摆成一个舒适的姿势,任凭屋外狂风怒号,天地迷蒙。
风雪成了世界的主宰。除了风雪,还有饥肠辘辘的豹子在活动。饥饿迫使豹子冒险,它已经好多天没有进食了,再不寻找点食物,恐怕就要饿毙在漫长的冬天了。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任何动物都会铤而走险,何况豹子还是山中之王呢!
一只成年雄豹从山洞里出来,伸了伸懒腰,抖了抖身子,扬起头,对着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大雪,低沉地呻吟了一声,树上的积雪“簌簌”下落。它向村子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坚定了下山的决心,只是步履有点蹒跚。
空气中除了冷冽之外,突然有了一股腥臊味在游走。猪圈里的年猪,鸡圈里的公鸡母鸡,就连在炕角打呼噜的猫咪都被这种腥臊的气味所威慑,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喘一口。雄豹在村子里游弋,积雪已经到了它的腹部,给它的行走增加了难度,它几乎精疲力尽了,走两步就要歇缓一会。如果再找不到食物,它有可能会瘫倒在地,被大雪覆盖。它窥视了几个猪圈,都是高墙坚门而且还拉着尖锐的铁丝网,它只好看着那一个个肥硕的年猪流馋涎。至于鸡就更不可得了,母鸡是农家的银行,鸡圈不仅坚固而且临近主房,稍微有点响动就会引起主人的警觉。雄豹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在村子里寻觅着。突然,一股近似的腥臊味令它亢奋了起来——这是狗的气味。
我们的看家狗花虎是一只忠于职守的狗,看家护院,追鸡撵猪,尽职尽责,从不懈怠。花虎在我家已经四五年了,一个月大的时候是大哥从山外抱回来的,不会吃馍馍,母亲每天在狗蛋家讨一茶盅羊奶喂它,晚上就和我们睡一个被窝,好不容易把它喂活了喂大了,长成了一只健壮美丽的狗。因为它身上白底黑斑,所以我们叫它花虎。花虎原本在窗下的狗窝里,傍晚的时候,父亲说要下大雪了,怕是有豹子来呢,为了保护年猪的安全,就把花虎用半截麻绳拴在猪圈门口了。以花虎的体格和精神,本不应该惧怕饥寒交迫的豹子的,但是那半截麻绳限制了它的行动自由,它未能在性命攸关之际和豹子拼死一搏,抱恨毙命在那个风雪之夜。
第二天清晨,雪还在继续下,母亲觉着不对劲,喊父亲出去看花虎和年猪。过了一会,父亲拿着半截麻绳进屋了,神情有点凄然:“花虎叫豹子背走了!”
听大人们说,豹子见了狗,会一口咬住狗的咽喉,使其不能发声,然后往背上一甩,狗就到了豹子的背上,这就是豹子背狗,雪地上只见豹子的脚印而不见狗的爪痕。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没有经过验证,谁也不晓得寂静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晓得一个雪夜之后,一只叫花虎的看家狗被豹子背走了。
花虎被豹子背走了,年猪也从此不再是饕餮了,任凭母亲想尽办法给它调配食物,它总是食欲不振,一副失魂落魄的颓废样子,不几天就明显消瘦了,父亲说是被豹子吓破了胆,干脆杀了算了,反正已经是腊月了,免得好不容易喂肥了它又被吊瘦了,不就亏大了么。母亲很是不情愿,可是又别无良方,只好同意提前几天杀了年猪。
就在我家杀了年猪的第二个晚上,野猫在夜色里又演绎了一场血腥,隔壁狗蛋家的三只肥母鸡被野猫咬死了,而且悄无声息,没有人听见任何动静。天亮了,狗蛋妈放鸡出笼的时候才发现三只肥母鸡已经僵硬,因为野猫只喝鸡血而不吃尸体,好在快过年了,三只肥母鸡让狗蛋家过了个肥年。
二
山里有迷魂子,老年人说迷魂子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游魂,一旦瞅准了目标,就会迷上你,一旦被迷魂子迷上,就等于要在鬼门关走一遭了。
山里的秋天,多雨多雾,一旦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急不缓,好像一个怨妇在倾诉,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雨天最难肠的事就是放牛,好在有牛倌孙老蔫,一头牛一天五毛钱,村子里二十多头牛就由孙老蔫承揽了。孙老蔫是个个子人(鳏夫),五短身材,络腮胡子,青蛙眼塌塌鼻,一副匪相,不知情的人见了心生惧怕,其实是个老实孽障人,谁都可以在他头上摸一摸的。孙老蔫是五保户,本可以到乡上的敬老院去享福,可他不愿意去,说是在山里住惯了,人多了吵得心慌,闲着又难受,就承揽了村子里人家的牛去放,一个月挣三百多块呢。
孙老蔫放牛很准时的,早上八点出圈,傍晚六点多收牛回家。深秋的一个傍晚,下着毛毛雨,大雾笼罩,牛陆续回来了,直到点上灯还不见孙老蔫的踪影。人们吃完晚饭了,仍然不见孙老蔫,村子里的人们有点焦躁了,开始胡乱猜测:有的说孙老蔫到后山里会相好的去了,有的说估计是这几天接连下雨,衣服湿透了去邻村取暖去了,有的说,这鬼天气阴沉沉的,说不定叫迷魂子迷住了呢!众人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聚集了八九个人,打着手电筒到山林里去寻找。
深秋的山林虽然枝疏叶落,但是雾浓得像是凝脂似的,手电筒的光束射出去,软塌塌地没有了光亮,眼前只是白蒙蒙的雾,根本就看不出路在哪里。找寻的人们只能估摸着按照大方向找,可是那么大的山林谁也不晓得在哪里能找着孙老蔫。手电筒的电池用完了,人们的嗓子喊哑了,一直找寻了七八里山路,时间过了夜里十二点,还是没有一点点回声,天黑雾浓,人们困乏不已,只好商定回家休息,第二天一早再进山寻找。
第二天清早,浓雾依然充塞天地之间,毛毛雨变成了小雨,大家一看孙老蔫的屋门还是铁将军把守,就赶紧吆喝了十来个人,再一次进山林找寻。根据孙老蔫在雨天经常把牛赶往豹子沟放的习惯,众人分成两拨,向豹子沟方向寻找。豹子沟在村子的西南方,距离村庄十里路的样子,虽然名字这样叫,谁也没有见过豹子。豹子沟有广阔的草山,在树林子中间,有一片几百亩地大的草坡,坡度不大,还有一个直径约十米的湫池,是放牧的好地方。每当阴雨连绵的日子,孙老蔫就会把牛赶到这里放,牛们吃饱了在湫池里喝足水,草肚子和水肚子都鼓了起来,赶回去主人也高兴。
早上十点多的时候,第一拨人终于找见了孙老蔫。靠近林子边缘的一处平坦的草地上,长着一棵碗口粗的红桦树,树上的叶子几乎落光了,剩下的几片黄叶被浓雾压抑得耷拉着。找寻的人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孙老蔫浑身湿透,目光呆滞,嘴里流着白涎,乱蓬蓬的头发上雨水如注,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围着那棵红桦树跑圈圈,地面上有了一道一拃深的凹坑,他就在那道凹坑里不紧不慢地跑着。看那凹坑的深度,就知道他已经这样跑了整整一个晚上。人们喊他,没有反应,直到人们抓住他的胳膊,他才像被霜杀了的嫩草,“噗塔”一下瘫软在地上。
大家绑了一副简易担架,直接把孙老蔫抬到乡上的卫生院,可是几个医生轮流检查了一番,结论是没有病。孙老蔫昏迷不醒地睡着,偶尔含糊不清地答应一声。医生说是劳累过度了,抬回去好好歇缓两天就好了。抬回家的孙老蔫还是昏昏沉沉软不塌塌的,八十多岁的四奶奶说是“怪着了”,要请阴阳先生禳改呢。社长无计可施,只好派人请来了东沟的杨先生给禳改。杨先生年逾六旬,子承父业,佛道并举,不仅安灶念经,还能捉神弄鬼。杨先生一看孙老蔫的症状,说是迷魂子迷住了,而且还是个女鬼,又幸亏是个女鬼,否则孙老蔫早已经魂飞魄散了。杨先生在孙老蔫家设起了神坛,请来了四方尊神八方护法,明烛高照,香烟缭绕,铃声叮当,木鱼脆响,一番诵经祈祷之后,孙老蔫竟然真的有了反应,能认出每一位邻居,知道了饥饿,众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孙老蔫没精打采地躺了三天才出了门。事后人们追问孙老蔫是怎么被迷魂子迷住的,孙老蔫说他不知道,只记得天要黑了,应该赶着牛回家了,不晓得咋回事却围着树跑圈圈去了。“你看见迷你的女鬼长啥样了吗?”几个小伙子戏谑孙老蔫。
“那么黑的夜,咋能看着呢!”孙老蔫有点害羞,黑森森的脸竟然变成紫檀色了。
三
夜晚不仅仅是萤火虫和其它兽们的,也是人的。
晚饭又是菜糊汤,两老碗糊汤倒进肚子里,肚子鼓胀如球,可是两泡尿之后,又是空瘪瘪的了,临睡觉的时候,肚子里“咕咕”响,难以睡倒。母亲悄声对父亲说,七月里了,洋芋有面气了,不少人都趁着晚上去偷着刨洋芋,以解断炊之难。父亲一听,顿时红脖子烧脸:“人家是人家,咱是咱,有菜糊汤喝饿不死人,甭做那丢人显眼的事!”母亲满脸的愁肠,却也无可奈何。
十岁的我,悄悄溜出屋门,提了一只不大的竹笼,偷偷奔向生产队的洋芋地。星星稀疏,夜色如漆,空中不时有蝙蝠掠过,惊心动魄。好在洋芋地距离村子并不远,我强压抑着“怦怦”狂跳的心,蹑手蹑脚地摸索到了地边,思谋着从哪里下手才不会被发现,因为生产队的洋芋地是有专人看护的。
看护洋芋地的是周三旦,五十来岁,说话结结巴巴不利索,河南人,原本是上门女婿,女人在生娃时难产大出血,没有救手,眼睁睁地看着咽了气,剩下他和老丈人两条光棍在三间土坯房里过日子。队上体恤光棍汉的难处,就安排他看秋,工分高,还能沾点小便宜,顺手摘点豌豆或者刨几颗洋芋是很自然的事。当然了,派周三旦看秋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脸硬,六亲不认,他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就令人望而生畏,何况他的一只眼睛还是瞎的,眼眶里不晓得装了一只啥的眼珠子,白森森的,一旦发起怒来,更加吓人得很。
就在我犹豫不决,不晓得从哪里下手的时候,突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和压抑的说话声传入了我的耳朵。我睁大眼睛努力寻找响声的发源地,终于看见在地南边出现了一团黑影,一团很大的黑影向我这边移动,窃窃的低语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是我明白他们是人,心里的胆怯减少了许多。那团黑影移动到距离我十多米的地方不再移动,只有紧张粗重的喘气声在夜色里弥散。通过偶尔一声两声的低语,我听出来是周三旦和桂花婶。我不明白他俩怎么会在一起,也顾不上细想,为了能有所获,我悄悄地向北面挪动。
等我刨了少半笼洋芋,鬼鬼祟祟地往家里走的时候,一缕烧洋芋的香味吸引着我,鬼使神差一般向看秋人的窝棚挪去。窝棚是用木头扎了个“人”字形的架,左右苫着蒿草,里面仅容一个人躺下的石板炕,一进门就上炕的那种。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我看见周三旦蹲在炕洞口往出刨烧熟的洋芋,刨出一颗,在手里颠来倒去拍着,“噗噗”地吹,然后把那焦黄醇香的洋芋递给炕上的一个人。炕上的那个人双腿着地,靸拉着鞋子,边系纽扣边嘟囔:“没本事还爱折腾,叫人活受罪。”在看清楚炕上下来的人是桂花婶的同时,我还看见了她那松弛下垂,像两只空口袋似的乳房。“趁热吃,吃了赶紧走,要是被队长知道了就麻搭了。”他俩一人捧一颗黄亮醇香的烧洋芋,连吹带吸溜,狼吞虎咽着。烧洋芋诱人的香味馋得我直流口水,肚子里好像有千万条馋虫在蠕动,饥饿和馋欲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蠢蠢欲动的时候碰倒了立在窝棚门口的铁锹。“哐啷”一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我们都被惊呆了。周三旦稍显惊恐之后,马上就发现了呆若木鸡的我,老鹰抓小鸡一般把我拎到了窝棚门口。我像秋风里悬挂在枝头的枯叶那样哆嗦着,烧洋芋的醇香已经烟消云散。
意料之外的是,周三旦并没有捶我也没有恐吓我,一反常态地对我友好,不仅让我提走半笼子洋芋,还往我怀里揣了两颗热洋芋,本来他给我了一颗,桂花婶又给了我一颗。周三旦和桂花婶问我看见啥了,我说啥都没有看见,就看见烧洋芋了。桂花婶亲昵地亲了一下我的脸蛋:“真是个乖球娃。”
桂花婶家有五个娃娃,老大和我同岁,最碎的还在吃奶头,男人又是个药罐子,病唧唧不能干重活,人多劳力少,最缺的就是吃的。人饿极了就没有尊严可讲了,好在夜色遮掩了许多羞丑,也维护了可怜人的一点点尊严。
有多少秘密被夜色吞噬,又有多少秘密随着夜色逝去了呢?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