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葫芦川大皮沟村外柳树下放着一个货郎担子，担子上红红绿绿的风车转得飞快，很多小孩拽着大人闹着要买。那货郎却好脾气，不但哄着小孩儿，而且跟那些婆娘们拉着家长里短，你们村里男人都干啥去了，怎么都是婆姨娃娃之类的话。婆娘们拉着孩子就走，货郎挑着担子就进了村。他扯开嗓门吆喝，走街串巷，大家一点儿也不奇怪，谁家货郎都这样。奇怪的是那副担子，这担子大家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山下平川德广老汉的。他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在葫芦川各个村子里转一圈，大家都非常熟悉他。大家更奇怪的是挑担的人，他白皙的脸庞，一口官话，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就有三三两两的男人出现在货郎周围。货郎依旧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脚步却逐渐加快，方向自然朝了村外。
　　 村口磨盘上坐着一个青衣壮汉，一脸长髯，却是儒士打扮，不伦不类。手中把玩着一柄长剑，剑鞘很讲究，古朴大方，长剑没出鞘，已感觉到杀气凛然。
　　 货郎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四下里就有众多身影围拢过来。
　　 “葫芦川都转遍了吧？”那青衣人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却震得货郎耳膜嗡嗡直响。他知道，今天遇见高手了。但货郎面不改色，稳稳回答:“为了养家糊口，只能四海为家，吃朋友饭，做点小本生意，还望这位仁兄放我一马。”
　　 “我放你一马，你会放过我吗？”
　　 “这位仁兄真会说笑话，我就一卖针头线脑的，哪敢得罪仁兄。”
　　 “来人，把他抓起来。”
　　 几个大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货郎掀翻在地，货担倒在一边，风车依然不紧不慢的转动。
　　 “我说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做点小买卖也不容易。我招谁惹谁了?你要抢我东西。”
　　 “哈哈哈！”青衣人仰天大笑，从磨盘上飘然而下。
　　 “小买卖？我看你是个大人物。就你这点破烂，谁稀罕？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一个卖货的，怎么啦？”
　　 “装，让你装。”大汉随手拿起一包脂粉，“多少钱一包？”
　　 “一文三包。”
　　 那汉子又抓起一盒猪胰子，“这个了？”
　　 “那两文。”如此几番，那货郎竟回答的分毫不差。
　　 “没看出来啊，你还真下了一番功夫呢，把价格背得滚瓜烂熟。”
　　 “你瞧你说的，这些天我帮我舅舅经营店铺，岂能不知晓？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舅舅，你舅舅是谁？”
　　 “山下德广正是舅父。”
　　 “德广还有外甥，你们谁听说过？”大家都摇头。
　　 “家母远嫁太原，后随父经营生意，辗转到了南方。因路途遥远，概不联系。不料，清军入关，生意惨淡，家中遭劫，人财两空，幸亏家父死命抵挡，我才得以逃脱。家中突遭巨变，无法生存，只好回乡寻亲。正好舅父年迈，替他老人家出来做点儿小买卖，相依为命，度日维艰，还请大王饶命！”
　　 “你还真把我们当山大王了，哈哈哈！”那汉子仰天大笑，一柄长剑寒光闪烁，直指货郎面门，身形来得迅猛。那货郎竟不惊不怕，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使剑的汉子竟也不生气，一撩青色长衫，蹲下身来：“你小子有种。”
　　 “不许你冤枉好人。”
　　 “是好人还是坏人，立马就见分晓。”
　　 青衣长剑在前，众人押解货郎在后，一群人一字排开，朝着高耸入云的葫芦山进发。一路上，山势险峻，坡陡林密，全是羊肠小路，虽是初秋时节，但个个汗流浃背。到了葫芦山巅，更加巍峨，四面绝壁，只有人工开凿的一排石阶可以上去，真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些兵丁也都是跑惯了山路的，也都是气喘吁吁。交山义军总寨就设立在这葫芦山巅三座崖天险之上。
　　
　　 二
　　 交山义军由来已久。
　　 崇祯三年，陕北李自成农民起义大军东渡黄河，从临县进入山西。农民军领袖豹五见交山三座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既可以东进威慑太原，又可以以深山老林为屏障，随时渡过黄河回到陕西。
　　 在此之前，交山横岭人任亮已揭竿而起，开始聚集各方好汉，大张旗鼓进行反明活动。他们无事时则在葫芦川各村安心生活，或耕种，或牧马，或圈羊，或挖矿，或冶炼，工种不一，倒也百业俱兴，桃源仙境一般。
　　 若遇豪强官服强征赋税，逼迫百姓，或民或工，千百人便聚集一起，执长矛，拿砍刀，在任亮的带领下，将官兵杀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他们在与明朝官兵进山“剿寇”的过程中，队伍逐渐壮大起来。交山农民纷纷响应。那些被苛捐杂税压榨得生不如死、被地主劣绅逼迫得不见天日的农民，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豹五到交山以后，要任亮惟他马首是瞻。巴山虎见豹五虽杀敌勇猛，但治军无方。胜则喜形于色，忘乎所以，败则萎靡不振，鞭挞士兵。就劝任亮各行其是，互不从属。任亮听取了巴山虎的建议，腾出三座崖营房供陕北义军居住，他们分散各村，边生产边训练。若有战事，则合兵一处，协同出击，如无兵患，则各占山头，亦工亦农。豹五也无话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能一同反抗明军，那就是朋友。但他也时时防御任亮的队伍壮大，就在交山义军中煽风点火，把好多精兵强将拉拢了过去。有人报告，任亮说了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
　　 还真不出巴山虎所料，李自成进了北京城，崇祯自缢煤山，明朝灭亡。起义军贪图享受，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多尔衮带领清兵铁蹄冲进山海关，李自成无力招架，大军只好西撤，豹五率交山义军主力随大军节节撤退。任亮接受巴山虎献言，陕西是他乡，叶落难归根，不如依据三座崖天险，与清兵周旋为上策。在豹五带领主力撤退时，任亮借口阻击清兵留了下来，在三座崖重举义旗，磨刀霍霍与闯入交城山的清兵展开了殊死搏斗。一贯骄横的清兵在葫芦川大败而归。
　　 硬的不行，他们就千方百计寻找说客以减免赋税、不圈占交城山土地为条件，招抚交山农民起义军。顺治二年，任亮不听巴山虎等人苦劝，接受清廷招抚，随太原营守备周自新镇压山东高唐“三帽沿子”农民暴动，每战都是任亮做先锋带兵苦战，损兵折将，巴山虎等诸多将领先后身亡。任亮目睹满族人视汉人为草芥，随意杀戮，圈占土地，劫掠财物，所到之处民不聊生。任亮不禁暗暗痛恨自己。顺治五年冬，山东高唐农民暴动被平息，任亮返回太原的途中，听说交山农民再度起义，要太原营火速返晋进行围剿。任亮一看机会难得，立即请命。他说自己熟悉地形，了解民情，愿为先锋，全力围剿。清廷信以为真，任亮带领自己的亲信部队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回三座崖。走后没多久，守备周自新才幡然醒悟，急忙派兵去追，却哪里能追的回来，真正是放虎归山。
　　 此时，交山义军首领便是傅青山。他原本姓曹，自幼习武，因为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一旦兵败，恐连累族人，投奔义军后更名傅青山。他出生吕梁石楼山区，自幼受尽了地主剥削，又遇上连年兵荒马乱，村中人无以为生，吃观音土度日，每天有腹胀而死之人。到后来，村庄里就连裹尸首的苇席也难以找到一片。俗话说：“好汉不当兵”，但为了生活，顺治初年，他充军绿营都司做了一名小卒，因看不惯上司欺压百姓，出言相劝，即被军棍打出。迫于生计，他改投交城靖安营。谁知天下乌鸦一般黑，走到哪里都是一样黑暗的统治。他毅然逃出靖安营，北上交山进入葫芦川，啸聚山林，聚众安民，除暴安良，义旗高举。他自幼习武，武艺高强，剑术不凡，一招“天女散花”施展开，水泼不进；更绝得是他在马上“镫里藏身”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清军闻风丧胆，他被大家拥戴为大皮沟据点的首领。
　　 任亮回来，因他经多识广，作战经验丰富，并且熟悉清兵战术，傅青山推选他做交山各义军的大首领。任亮再三推让，傅青山和炼银山首领黑虎意志已决，任亮就不再推辞，重振旗鼓，威慑吕梁、晋中一带。
　　
　　 三
　　 山风吹拂青衣飘起，长剑入鞘低鸣。
　　 三座崖顶旌旗飘扬，众兵丁分列两旁，个个膀阔腰粗，杀气腾腾。众人押解货郎到将军洞前。将军洞开凿在崖壁巨岩之中，洞前碗口粗的一排柱子顶起一座大厅，义军议事就在大厅内进行。厅外站立的岗哨欢呼:“傅首领回山喽！”
　　 傅青山青衣长剑昂首跨进大厅。货郎双臂反剪被推到营前崖壁旁。
　　 货郎刚才上崖已汗流浃背，经山风一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秋叶随风飘落。纵然他一身是胆，俯首望去，葫芦川尽在眼底，山腰间白云悠悠，鹰鹞在岩石间飞出，货郎初时有点胆战心惊，惊魂稍定，他就冷眼旁观四周景物，只见不远处山崖边缘，天然突出一条一丈长的石条，像鹰嘴一样悬于空中。
　　 他正盘算着心事，傅青山跟在一个六十余岁的白发老者走出大厅。只见这老者精神矍铄，却是头大足小，一阵风来，就有点立足不稳，货郎心想:“他不会就是任亮吧，就这等身材，自顾不暇，量他也成不了大气候。”
　　 任亮已到跟前：“你不是要踩盘子吗？给你安排个好地方。”
　　 “我不知道什么是踩盘子，我就是帮助舅舅卖货的。”
　　 “别嘴硬了，明天就见分晓了。”
　　 原来，傅青山回山的路上，早安排人去山下瓦窑王大那里打听。这件事，傅青山刚才已在议事厅报告了大首领。王大是山寨的粮草官，众人皆知，傅青山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有人却暗记在心。
　　 “请吧！”
　　 货郎在兵丁的推搡下一步步走向那块突出的长条石上。
　　 石块三面绝壁，石下悬空，整块岩石向下倾斜，为了防止滑下山谷，石上雕凿出浅浅的凹坑。货郎双手被绑，不能控制平衡，稍有不慎，失足落下，定然粉身碎骨。货郎战战兢兢走到尽头，只听脚下似乎有石块断裂时发出的声音，“咯嘣咯嘣”的响，他却浑然不怕，远眺绵延起伏的交山，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悬崖。他仰天大笑:“哈！哈！哈！承蒙二位首领美意，此处风景确实很美。多谢啦！”
　　 任亮、傅青山对望一眼，不管是敌是友，此人胆略的确非比寻常，不是泛泛之辈，不能轻易放掉，等王大的信息回来再做处理。原来，此巨石义军称为“试心石”，凡新招徕的入伍民众中有武艺高强胆略超群之士，想做头领的，就要到试心石尽头焚香盟誓，下跪磕头，若能平安返回，便到大厅封官选将。如此一来，试心石就成了交山农民义军推选人才必不可少的一关。
　　 只见货郎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傅青山心里更生怀疑：“一个普通货郎在上试心石前就吓破胆了，哪能在上面谈笑风生？不是个小角色！”
　　 正思谋间，货郎已经迈步返回。
　　 “押下去，等到明天探报回来再审讯。”
　　 任亮一摆手。
　　 “是。”身后站出一彪形大汉，正是前段时间傅青山夜袭汾州张家庄恶霸地主时带回来的王登仙。
　　 那是半夜时分，傅青山从汾州返回途中，在黑虎峪中了汾州守备陈国柱的埋伏，突围矢尽，他奋力夺取清兵射来之箭返射回去，身负重伤。就在危急之际，一条大汉闯入清兵阵中，一条铁棒左冲右突，清兵倒下一片，大汉掩护傅青山杀出重围，这大汉便是王登仙。因王登仙棍棒娴熟，文韬武略也不仅仅是纸上谈兵，胆识超人，在试心石上如履平地，傅青山就举荐他在任亮大寨里参事。
　　 由王登仙处理这件事，傅青山最是放心不过。大家也劳累了一天，便各自散去。王登仙押解货郎到一处崖壁前，可巧有棵柏树，王登仙就命人将货郎腿脚捆缚于树上，并留下两名兵丁看守。
　　 西山的太阳缓缓沉下山头，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黑暗吞没。货郎浑身冰凉，夜风一吹，凉嗖嗖的。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一闪，两看守还没醒悟过来就已倒地而亡。寒光过处，捆缚在货郎手脚上的绳索已被割断，“赵县令，快走！”那货郎却如何能动得了，腿脚已经麻木了，那个高大的身影搀着他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四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三座崖山顶的时候，探报从瓦窑王家急匆匆赶了回来。
　　 “赵吉士？现任知县？”任亮不敢相信，傅青山却丝毫没有吃惊，似乎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青山，你可是立了大功了。”任亮拉着傅青山走出大厅。
　　 他们带人来到山后柏树下，却只发现了地上的绳子和斑斑血迹。
　　 “这，怎么回事？”傅青山甩开任亮的手，急得大叫。
　　 “不会是被饿狼给吃掉了吧？”王登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任亮台阶下。
　　 傅青山蹲下身细看那绳子，分明是利器割断的，而那血迹也仅仅两处流了很多，如果被恶狼吃掉，血迹不是这样集中的。
　　 “登仙，昨天是你安排的吧？”
　　 “是！我安排了两个看守的。”
　　 “人呢？”
　　 “怕是去别处溜达了吧？”
　　 “我们的队伍里没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一定是赵吉士杀了看守逃跑了。山路不好走，他不熟悉地形，走不多远的，搜，赶紧给我搜！”傅青山下了命令，各头领分别带人四处搜索。而任亮却垂着硕大的脑袋，“这，这，抓不住可怎么办才好？兵力部署都让人家摸得清清楚楚了。”
　　 众兵丁撒下了天罗地网，直折腾了一天没有结果。
　　 这时，有人来报告，发现三座崖通往横岭的地道口有新鲜的脚印。从三座崖到横岭走地面要翻山越岭，不能逾越，而地道就不同了，捷径通达，这一天已经过去了，那赵吉士早跑出了葫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