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心思
母亲很瘦,让人担心的瘦,没见母亲用过文胸,母亲的胸男人似的,干瘪瘪的,看见邻居女人奶孩子饱满的乳,我就怀疑,母亲以前拿什么来奶我们兄妹几个的。
父亲病危的时候,给我一个镜框,里面是母亲的照片,这是父亲在母亲离世后特意冲洗的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镜框平时搁在父亲房间五斗橱上,早晚可以看见。我明白,父亲把镜框送给我,是希望我替他保存母亲的照片。难怪父亲喜欢,年轻时分的母亲,很好看,脸上有肉,笑嘻嘻的,短头发也比一般人留得长,齐齐的,到肩膀。
贫穷和疾病掠夺了母亲的美丽,损害了母亲的健康。
早年,除了人口,什么都缺,特别缺吃的,胖的人少,夸谁好看,就说那人四方大团脸,白胖白胖的。父亲是三九年参加革命的老军人,立过战功,上过战报,腿上没有取出的弹片一直陪他入土,二级甲等残废军人的光环并没有给家庭带来相应的经济效应。没有稳定的收入,拉扯一窝儿女,对母亲来说,肥胖是一种奢侈。孩子多,吃饭的嘴多,一不留神就断顿(揭不开锅)。我前面有一个哥和两个姐(五六岁上得白喉丢了的那个姐不算),到我,父亲要出门找生活,临走他再三对身怀六甲的母亲说,要是小伙就留着,要是丫头,就不要了。父亲是倒插门,家里唯一的小伙随了母亲姓,父亲一直希望有个小伙随他姓王,才对得起祖宗,要真是来胎小伙,他也愿意再勒紧一些裤腰带,要是丫头,就不准备费那事了。紧巴巴的日子真的没有再挤进一张嘴的空间了。
母亲有过几次生育,到我,连接生婆都省了,肚子疼了,她让大哥烧水,大姐烧剪刀,自己忍着疼痛,动手剪断了我的脐带,包扎好我,哆哆嗦嗦爬上床,哆哆嗦嗦喝下一碗红糖水。
父亲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十六天了。父亲问母亲生的是什么,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还是丫头。父亲说,不是说好了丫头不要的嘛。母亲说,真不要,现在还来得及送人。父亲看着我黑眉豆眼的,终究没有舍得。以后,家人常拿父亲的话逗我,说不是说好了丫头不要的嘛。不论谁说这话,我都不敢乱说乱动了。
小时候,我生得弱,常生病,母亲说我是鸡蛋客人,我们管抵抗力差肯生病的人称为鸡蛋客人。有个白胖的洪姓医生经常来给我看病,每回都是吃了母亲的糖水鸡蛋才离开,离开前总会开些香茶给我。我们习惯把中药叫香茶,说是香茶,其实很苦,咽下去,常会恶心地吐出来。母亲会想着各种法子哄我喝,我会想着各种法子拒绝。有回,母亲实在没有办法了,她要我攥块从老墙上抠下的土疙瘩在手心里,说老墙年代久了,土疙瘩有了仙气,中药这样喝下去,不苦。土疙瘩我是攥在手心里了,但药端着,迟迟喝不下去,母亲见百般哄不好我,扭头离开了。我以为这回母亲真生气了,硬着头皮喝了药,眼泪就下来了。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会生病,生病也不过是攥块泥墙上的土疙瘩,仰起脖子喝下那苦到骨子里的香茶。有一天午后,母亲坐在井栏边,一口接一口吐血,鲜红的血吐在地上,像一堆才出炉膛的炭火,特别烫人。我怕极了,怕母亲吐着吐着就把自己吐完了,我哇哇大哭,拼命求母亲闭上嘴,别咳嗽,我以为闭上嘴不咳嗽,就不会吐血了。那时,父亲在外找生活,大哥在木匠师傅家当学徒,大姐赶上知青下放,到生产队养猪去了,二姐正上学,家里只有我们娘儿俩。井栏边的母亲极度虚弱,她让我舀些清凉的井水给她喝,她以为井水的清凉可以镇住血,喝了井水,也没见效果。母亲叫我不要怕,让我赶紧去找洪医生,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把洪医生拽来的,只知道发疯地跑出去,又发疯地跑回来。
母亲住进了江苏铁矿冶山医院,查出肺结核、心脏病。那时,肺结核、心脏病都是极凶险的病,绝症。我知道的最早的人体器官是肺叶,在母亲病历上看见的,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有一种病叫痨病,是营养不良劳累过度的病。亲戚朋友来探望,母亲也不悲观,坦然拿出病历,从不避讳自己的病,说笑之后,总会安慰亲戚朋友,说她一窝孩子还没领终局呢,还没娶上媳妇抱上孙子,阎王不会这么快收她的。
母亲出生贫寒,饱受生活磨难。母亲说,外公一家是逃难流落本地的,寄居在破庙里,苦力为生,生了很多,只存下母亲和舅舅,苦难的生活让外公外婆相继早逝,母亲只能和舅舅相依为命。建国初期,舅舅因为偷牛被政府处决了,母亲落得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嫁自己的孤苦境地。后来有一天,母亲和父亲急匆匆地从外面带了个麻袋回来,麻袋就悬挂在厨房的二梁上,最后,我们知道那是因为迁坟不得不挖回来的舅舅。麻袋里的舅舅在厨房二梁上一呆就挂了好几年,才被许可埋入大王生产队的坟地。
饱受生活磨难的母亲有着比一般人更渴望过好日子的倔强,为了过好日子,付出再多也不感觉苦。对母亲来说,儿女养大成人,娶上媳妇抱上孙子,自己才完成了任务,算是过好了日子,人生才圆满。
母亲和谁赌气似的,一心拿大哥当大器来养,仿佛大哥成了大器才可以板回些什么似的。平时,大哥说话少,家务事做得也少,洗脸水洗脚水必是我们小姐妹轮着伺候,我们小姐妹还轮流负责给他添饭,那场景就如同几个明眸皓齿的小丫鬟伺候大家少爷一般,很多年后,总抹不去大哥一边看书一边吃饭的样子,很文化,很大器。碗里饭吃完,大哥也不看添饭的人,用筷子在碗里轻轻划个圈,这个圈就是添的饭量。饭来了,大哥的眼光没离开书,威严,气派。当年读书要推荐,没人推荐的大哥准备参军,参军和如今高考一样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大哥因为舅舅,政审这一关没通过。一连好几天,大哥不吃不喝,蒙头大睡。父亲一声不吭,就知道昼夜吸烟。母亲抹掉眼泪,反复劝大哥,说活人嘴里长不了青草,当兵吃饭不当兵也吃饭。不久,母亲把哥哥送到最好的木匠师傅家学手艺去了。
大哥的亲事,是母亲最大的心思。说一门亲,不容易,从来低头说媳妇,抬头嫁姑娘,攀亲,男方要准备丰厚的聘礼。有年晒夏,我惊喜发现母亲晒夏的破旧衣服里夹着好几块崭新的花棉布,有蓝底碎花的,也有白底碎花的,那些花像是刚从枝头摘来放在布上的,很好看,我都喜欢。一瞬间,我惊喜,神秘,激动不已又努力按捺着,我为我们家的富有骄傲不已。我按耐不住激动,把二姐拽来一起分享这份意外的幸福。我们小姐妹还没来得及充分构想花棉布的未来,母亲发现了,她叹了口气,说,这是人家退回来的聘礼,嫌我们家没有像样的房子。母亲那黯然的神色让人看了心疼。
房子成了母亲寝食难安的心思,母亲这一身的病就是盖房子落下的。
终于有一天,小街南头树起了一栋三开间的新瓦房。这座耗尽父母心血的新瓦房替我们家挣足了风头。过路的街坊邻居说,老王家有新瓦房了。这话传到我们耳朵,别提多幸福,我们走起路来都比平时响。这房子树起来不容易。父亲一分一厘赚,母亲一分一厘攒,为这房子,母亲瘦脱了形。为了攒买材料的钱,母亲把粮站供应的几两油计划都卖了。平时日子都是算着过的,怎么节俭怎么来。一天两顿稀饭,中午那顿,还做出花样,一半是米饭,一半是麦片玉米片(麦粒压成的麦片,那会我们叫旱子,吃起来,很糙)。父亲和哥哥活重吃米饭,我们小姐妹一半米饭一半旱子饭,母亲碗里只有旱子饭,母亲总把自己放在最低处。有回,母亲吃够了旱子饭,发狠说以后条件好了天天吃鸡蛋炒饭,我听了很难受,发誓以后一定让母亲天天吃上鸡蛋炒饭,可惜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
吃饭真是那时候的大事,说起吃饭,总有一些有趣又心酸的往事跳出来。对门王二先生因为成分问题受刺激,脑子坏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在街上见了驴屎蛋子,总往荷包里揣,说是宝贝;他老婆恶心他,常常不给他饭吃,吃了也吃不饱。母亲心软,吃饭的时候,见他在,就盛碗饭给他,菜堆在饭上,还不敢让他老婆知道,知道会骂,说他吃了到处屙,害人。每次看王二先生吃得很狼狈,母亲会说有文化的人脑子坏了,真可惜。除了王二先生还有个干外婆,经常来我们家吃饭,干外婆以前有过好日子,不知道怎么就败了。日子虽然败了,干外婆有事没事爱上街的习惯一直保持着,她上街必走我们家门口路过,路过我们家门口,母亲必会和她打招呼,让她回头来吃饭。我听见了,就守在门口看着,见了干外婆回头就拼命往家拉。来吃的次数多了,干外婆也不好意思,说我们家才盖房子的。母亲就笑,说再省也不少干外婆这碗饭。
我们家房子底下是一米高的石头墙,石头墙上面是青砖黑瓦,朝街面的墙是新砖,后墙却是些大大小小的旧砖拼凑的,像极了母亲过去的一件袄子,面子是新棉布,里子却是旧褂子改的。后墙旧砖是母亲和大姐从后园土里一块块掏出来的。后园以前是座坍塌的庙宇,土上的砖头早被掏空。土下深处的庙基还在,母亲领着大姐一日一日刨着。铁锹口卷了敲平,敲平了又卷,手掌上血炮磨成厚厚的茧。久了,手四处开裂,老榆树皮似的,不能沾水,沾水,疼得钻心。大姐疼得受不了,就哭,哭好了,又和母亲一起刨。
房子砌好不久,大姐赶上下放了,大姐会刨砖,却栽不好秧,秧栽进水里又爬起来,大姐哭,母亲跟着哭。大哥用四张硬木椅子,才给大姐换来养猪的差事。接着,母亲病了,那大口大口的鲜血至今让我对红色心怀畏惧。
母亲没有把病当病养,身体稍有起色,又撑着忙开了。母亲是六二年下放的,下放后生的我。我和母亲都没有粮油计划,母亲体弱多病不能参加生产队强体力劳动,领取超支粮要用钱买,母亲就用勤劳来弥补超支粮的缺口。
母亲会打红草帘子,利润很低。小城西门产红草,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红草湖,一到秋天,笔画出来似的,红了西门的天。每年秋冬,母亲都要雇小驴车去小城往回拉红草。之后,她带着我们小姐妹起早贪黑地打红草帘子,我们往往一边打一边说笑,说的笑的全是和吃有关的。有时,母亲搓草绳搓着搓着打起瞌睡来,母亲每天起得早,睡得迟,看见母亲累成这样,我们就不说话了,我们不说话,母亲却醒了。母亲醒了就笑,说刚才带我们去吃油条了,喷香的油条刚拿到手,还没来得及吃,却醒了,真可惜。我们听了哈哈大笑,笑得特别开心,好像刚才真的和母亲一起去吃喷香的油条了。
除了打红草帘子,种菜也是我们家很重要的一个进项。种出来的菜,多半由二姐每天早上上学前去集市上卖掉,有时也有食堂的人上门来买。
我们家后面的园子很大,一年四季长满了各色蔬菜,葱,蒜,芫荽,芹菜,韭菜,莴苣,豇豆,扁豆,黄瓜,冬瓜,南瓜,白瓜,西红柿,菠菜,青菜,大白菜……地角田墒长的最多的便是蚕豆,一大片,一大片,蓊蓊郁郁的,春天某个日子,吱呀一声,一墒一墒的蚕豆便开满了花,蹒跚在蚕豆花丛里的母亲脸上挂满了笑。
园里的菜都是母亲伺弄的,瘦弱多病的母亲总是在园子里默默地整墒除草施肥。母亲瘦,挑不起一担水,就用桶提。水要从远处低洼处的池塘里慢慢提上来,再慢慢提到菜地边。每次看见母亲弓着腰,步履蹒跚地提水,心疼得慌,总是要帮母亲搭一把。母亲在园子里忙的时候,我通常会在园子里玩,于我来说,园子里真是个奇妙的世界,野蔷薇花开得很烂漫,青杏能酸掉人的牙,桑葚却甜到心里去了,蚂蚁和大黄蜂各不相扰地做着邻居,癞蛤蟆一声不吭地藏在阔叶菜的根部,当你把它找出来,它虎视眈眈的目光让你浑身起癞蛤蟆一样的疙瘩。往往这时候,我会大声叫母亲,母亲的声音会立刻从蚕豆花里脆生生的出来。
因为提水困难,渐渐地母亲在园子里种的蚕豆多了,蚕豆很泼皮,秋天里往土里丢下种子,没过几天一窝一窝的蚕豆苗钻了出来,藏了一冬,春天一到急匆匆地开花,急匆匆地结果,生怕耽误了大家的胃。于是,家里开始了蚕豆的盛宴,煮了吃,炒了吃,汆汤也是美味,家里家外满是蚕豆的清香。最喜欢用针线把碧绿碧绿的豆儿长长地串起来,然后放在烧水吊里煮,熟了,便提在手里一颗一颗掰下来,细细致致地吃,或者干脆把蚕豆串套在脖子上,出去四下里招摇,引来无数羡慕的眼光。园子里的蚕豆是吃不完的,母亲会把蚕豆送给左邻右舍尝鲜,学校在我家附近,母亲和老师很熟,经常差了我给老师送豆,母亲说以后丫头读书要老师费心呢。最高兴帮母亲一起脱蚕豆的绿衣,脱到兴头,选脱得好的豆衣套在指尖,必学了戏里的花旦细了嗓子妖妖地扭,妖妖地唱。那会,母亲笑得很甜。
我再美的歌唱也留不住母亲的笑容,母亲还是走了,走得很突然。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初三,和很多年前那次井栏边母亲然吐血一样,家里只有我们娘儿俩。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母亲和往常一样煮好了早饭,洗好了衣服,说头疼,说躺一会就好。母亲躺下了就没有起来。我拼了命哭喊,怎么喊也没有把母亲喊回来,黑暗里的母亲听不见我的喊声,我却听见世界裂开的声音,我朝无底的黑洞洞的深渊坠落。
那年,母亲五十八,我十八。
这些年,故乡在我心里始终是一幅画,那画里,有我们家的老屋,有菜园,园里长满各色蔬菜,水灵灵的,最多的便是蚕豆,母亲蹒跚在蚕豆花丛里。仿佛,只要我一出声呼唤,母亲便会随时从蚕豆花丛里应声出来。多少次,我曾在梦里拼命呼唤,梦里的嗓子却是哑的,怎么喊也没有把母亲蚕豆花丛里喊出来。梦醒时分,我终于明白,画里的人永远留在画里了,我喊不应母亲,如同落花喊不回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