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太热,天太热
村民将死去之人埋葬,候三日,方送其灵魂离家升天。时家家闭户,挂红布避之,曰出魂。——题记
刚过五月,老天像发了热病,一早放出个大火球,烈焰腾腾,非烧至黄昏不退。与此同时,华北、西北持续干旱:河水断流,人们成群结队,走很远的路取水;大片农田开裂,禾苗枯黄;抓一团湖底的干泥,能看到小鱼嵌于其中。在印度,干热风死了几千人,美国遭受大面积特大暴雨来袭,数十人失踪……种种异常,据说全是厄尔尼诺这个鬼闹的。
大街上,时而拥堵时而疾驰的汽车,掀起滚滚热浪,向街旁扑去,热浪混和了商铺里歌喧人语,越发让人透不过气来。太阳镜、遮阳伞、防晒霜,仿佛都失了效用;即便进了阴影,周身仍觉粘腻不爽。
校园里,柳树垂着头,只闻蝉鸣声声,不见人影走动。校长打算给全校安装空调,好清凉过夏。(校领导办公室早在五年前已用上空调)预算已做好,三十六个班加四个办公室,共需购买空调四十台,计八万元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校长签字后即可联系商家。然东风未到,校长却接到教育局的紧急通知,通报邻市爆发的一起初中食堂集体中毒事件。教育局领导见微知类,为防患未然,责令全市各中小学进行安全大筛查——防溺水,防食物中毒,防交通事故,防心理危机等等。通知要求,学校一把手即安全责任人,务必对各项安全工作检查到位,措施到位。通知强调,安全防护堤一旦出现漏洞,后果不堪设想。安全重于泰山,校长将空调之事暂且搁下,把安全检查作为头等大事,与高三工作同等对待。大会小会,三令五申,严格请假制度,严防学生外出;勒令班主任严防死守,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如果哪班出了问题,班主任期末评优评先资格一票否决!
校门外即大街,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因此,头号安全预警是防交通事故。三年内重大交通事故发过两起,其中涉及本校一起,两名学生骑一辆摩托被货车撞击,致一死一伤。因事发返校途中,自然和校方相关;为息事宁人,学校赔钱了事。北走三里有条河,每年夏天,几乎都有溺水事故发生,因此,防溺水也是安全工作重点。近三年,因溺水死亡三人,虽说溺亡者非本校人员,但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每次例会,校长必反复提及,班主任皆了然于心。对学校布置的各项工作全力配合,传达落实不敢有丝毫马虎,还有班级办了安全专题板报。
办公室像桑拿房,吊扇像发热器,呼呼吹送着热风。这天上午十点刚过,高三办公室里,九班班主任张老师正挥汗俯案。忽闻一声喊叫,喧哗声、脚步声接续,张老师心一紧,出大事了!起身随人流至走廊,有人说,李前程跳楼了。张老师脖子上、手心里的汗刹时凝结,心一阵狂跳。他一手按胸,飞奔下楼,一手摸手机报告校长。校长一句“知道了”,挂了电话。
真的,是李前程,九班的,张老师的大脑一阵眩晕,那李前程头朝下趴在地上,四肢呈大字形,脑袋下涌出一小片血,张老师打了个寒噤。
楼下聚了很多人,有的站在走廊,有个胆大的蹲在近旁,伸手触鼻息。校长大步走来,一手打电话,一手不住从额头、脸颊外侧、脖子往外弹汗。走近问蹲着的人,“怎么样?”那人扶扶眼镜,仰脸看着校长,摇摇头;又低头看看,慢慢站起身,原来是副校长。教导主任老邢身材矮胖,头发稀疏,只见他背剪双手,绕着李前程大步转圈圈,好像要拿自身打上一堵墙,遮住这骇人的一幕;忽然他住了脚,冲着教学楼大吼:都回教室,回教室!
一楼的学生已跑了出来,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态,欲进又退;楼上的学生拥挤在走廊上,一个个长颈鸭似的探身张目。
校长放下手机,“我已报告局里,后勤和政教的老师们留下;班主任把学生带回教室;老邢打电话叫小磊,快!”对蹲在李前程身边不动的张老师小声说,“张老师,还愣啥?”又问“打120了吗?”大家说没打,有人说“人多嘴杂,学校这么大,肯定有人打”。校长说“事既出来,就不要怕事,我刚打过了,120一会儿就到。学生已这样,他们来了更乱,把人先送到四院。”司机小磊跑来,副校长要他去外面找车。小磊说“学校不是有车吗?”副校长伸臂朝门口一指,“你没长耳朵,快去。”小磊转身跑了。一会儿进来一辆三轮,小磊跳下,说“张老师,还愣着干嘛!从四楼掉下还能活!快抬!”几人七手八脚把李前程抬上车,校长说“张老师留下,不用去”。三轮车拉着老邢和李前程往四院驶去,小磊开车和副校长跟在后面。学生返回教室,校园安静下来。
只见西天漫上大团大团乌云,排成一排,像一队黑衣士兵朝东方缓慢压来。天空现出奇观:一半天黑漠漠,一半天白茫茫;中间一线划开,泾渭分明;而黑衣的队伍并不停下,潮汐般翻卷过来;天色越来越暗。人们惊惶失措,仰头张嘴:天怎么了?要下雨了吗?
李前程肉身已死,救无可救;灵魂本欲随之而去,但“他”被奇异的天象吸引(后文全部用“他”指代李前程的灵魂),于是决定留下来,看一看天空会出现什么。不料,“他”不仅目睹了天上的奇景,还窥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人事。
“他”看到校长让老邢召集教师开会,就自己跳楼的真相进行调查。不由兴趣大增,咦?不知他们能探出什么?
老邢打电话,通知九班的任课教师带上纸笔到会议室,并通知“他”的家长到医院。
高三九班的六位教师很快来了四位,另两位不在学校。校长说,“邢主任,你通知二人,让他们马上到校,你们都到会议室,每人写一份关于出事学生的情况交代。特别是前两节有课的老师。”校长一指张老师,“还有你,作为班主任,必须把最近两个月该生的表现全部写清楚。公安可能来调查。”张老师梦游似的,“没见李前程有什么异常?昨天下午和今儿早上两次跟我请假,我没答应。难道因为请假的事吗?还是另有他因?是在梅老师或高老师的课上出了什么情况?校长要我交代什么……”
梅老师教语文,学生跳楼前两节她上课;高老师教数学,出事前一节上课。整个下午,六位老师坐在会议室写交代。因三名老师的材料与此事无甚瓜葛,故不再赘述,只选有所瓜葛的摘要记录。
高老师的交代概要:我叫高海洋,上午第二节在九班上课,这节上复习课,我先提问三名学生演板,然后点评演板情况,最后就一个重点题讲了三种变式解法。下课铃响时,布置作业下课。这节课我就题论题,没有游离于正题之外讲任何内容,也没有提问李前程,他出这种事,与我这节数学课无关。
梅老师:我叫梅丽萍,上的是上午第一节,评讲试卷。我重点讲古文与诗歌,课上提问了四名学生,并没提问李前程。课堂出现过一丝异常,诗歌题问元曲《人月圆•客垂虹》的抒情技法,诗中有句“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我问学生抒情技法有哪些?学生齐答直抒,间抒;“直抒的是哪句?”学生齐声答“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声音特别响亮,且一边喊,一边朝李前程看。我说:“回答正确,但‘那’字读‘哪’,是通假字。”有几个学生笑着大声喊,“前程哪里?那不?在那坐着,故人何在,心事谁同。”我想学生只是在善意起哄,不以为意,现在想学生大笑,比较反常。是不是诗中“前程”二字刺激了李前程同学。如果是,我真不是有意的;如果说学生出事跟我这节课有关,我冤枉!
张老师:最近一个月李前程表现很正常,没有无故迟到旷课行为,也没跟其他同学或老师闹矛盾。三月份的二练考试,李前程的成绩出现较大滑坡,从班级第五名退至十六名。二练后,我两次找他谈心,帮他分析试卷,劝他理性对待成绩,重视过程,看淡结果,可以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之后的一个月,李前程的表现都很正常。四月份月考李前程依然排在十几名,我估计成绩可能导致他心情低落。临近高考,学生因为成绩不理想,心理压力增大也属正常。我对一些成绩退步的学生进行了心理疏导,包括李前程,我也谈过。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昨天李前程找我请两天假,班主任的权限只能批一天,我对他好言劝慰,说若确实需要回家,找教导主任邢主任请假。我没想到他会这样。
“他”看了老师们的交代材料,摇摇头,老师们没错,真的没错。高老师教学水平高,工作认真,上一节课写一黑板,弄一身白粉笔灰儿,我挺心疼他的。但说与我的事毫不相关,也不对。高老师点评时,对没做出题的王会明说,这题很初级,属于三本学生做的,大部分学生不仅应该会做,还要做的快。那道题因为演算难度,我做得很慢。高老师这句话和一脸的不屑,像针刺一样,扎中我心。
梅老师有亲和力,我很喜欢,梅老师这节课与我跳楼真没关系,不过一句诗勾起了我心事。一练后,因为成绩不理想,我被实验班踢了出来,进了普通班,心里自然不舒服。二练考试后,又因为成绩,同桌吴晓晴调至实验班。学校这种只问成绩,不问学生想法的管理,特伤人自尊。我不恨梅老师,只恨学校这种管理制度。离开实验班,是我的奇耻大辱;偏偏我喜欢的她进了实验班。“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吴晓晴何在?我李前程又能去哪里?心事同谁说!
班主任张老师老实人一个,严格照章办事,不越雷池半步。我其实很烦这种人。比如昨天今天,因为天太热,我想回家凉快一下,谁知多次找他请假,好话说尽,他偏偏不准。还唠唠叨叨,什么“时间宝贵,考上清华的学生连过春节都在做题”;还有“今天周四,你一张嘴就请两天假,算算比别的同学少听多少课”;还说“临近高考,要静心,专心,这一阶段好比小麦上浆,一天是一天的功夫,你耽误不起,老师也耽误不起”;还威胁“没有正当理由,找校长请假也白搭”。张老师,他妈的这种鬼天气,心都快热化了,怎么静心?怎么专心?我只觉无比的烦心!恶心!
120来了,携来一场暴风雨,柳树亢奋地狂甩头发,几只塑料袋子从垃圾池飘向空中,忽上忽下抖着;电闪雷鸣后,大雨点“啪啪”拍下来。“他”看见地上那滩血被雨点击散,四下洇开,变粉变淡,消失为无,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的一切淹没在白茫茫的水世界中,干燥的潮湿了,清晰的模糊了,唯余一片朦胧迷离。夏天的雨,如任性孩子的脾气,来得快退得也快,半小时不到,雨停了,难耐的暑热减退许多。
120走后,本市记者也赶在下午来了。记者谢绝学校招待,径直上教学楼,采访老师。
高老师和梅老师说该说的都在交代材料里,没什么好说的。张老师说学校这一段严格请假制度,李前程请两天假,超出了我的权力范围,我就没准假,让他找教导主任批。
采访教导主任邢老师,老邢的胖脸活像一只红皮大萝卜,脑门上沾着几根头发。记者忍着笑,单刀直入,“听说你没收了该生的手机,然后学生才跳的楼。对此,您作何解释?”
老邢快哭了,说李前程找我请假,我没批,因为天太热,我怕他下河游泳。没收手机我是按校规办事,今天领导值班轮到了我,我按规矩巡视教室,走到高三九班时,正好看到那孩子耳朵上挂根线,这不是公然违纪吗?偏偏他坐在窗边,我把耳机抓了,就带出了手机。你说说,这种情况下,我能不管吗?我让他站在教室外,收了手机,还没来得及交给张老师。要知道他这样,我呆在办公室乘凉多好,管他干嘛?!
听着老邢的话,“他”有些恼怒,邢老头,太可恶!太可恶!听首歌也要管,当时我正在听周深的《大鱼》,“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凝望你沉睡的轮廓……”歌曲用了庄周《逍遥游》的意象,有画面有细节,如诗一般直戳人心。我觉着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梦一般漫无边际地游;吴晓晴也是一条鱼,可她的翅膀太辽阔,她要高飞,要离我而去,我松开了绳索。“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我沉醉在音乐中,感到这歌简直是为我量身订制的,我感到自己游在冰凉的海水中,感受不到身边的酷热。但手机被邢老头抓了,我站在热浪腾腾的走廊,仿佛所有的火球扑向我,围攻我!我不懂,为什么要剥夺我听音乐的权利?为什么一点自由不给我,一点儿清凉也不给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说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倒霉?”邢老师带着哭腔的大嗓门惊了“他”。他看到记者又走进教室,采访学生,目光灼灼,像猎手紧盯狐狸。“他”不禁呵呵两声冷笑,“你们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果然,随着采访进展,记者眼中的光亮渐渐黯然。本想大张旗鼓打场胜仗,谁知城固池深坚不可摧,只得收拢些残兵,败下阵来。拣点战果,寥寥可数:事故时间,上午第三节自习课。事故细节,快下课时,听李前程大叫一声“热死了”,然后就跳下去了。其间无吵嘴,也无肢体冲突。补充内容,邢主任说话声音特别大,而这天的天气太热。
记者心有不甘,马不停蹄赶到医院,要采访李前程的母亲,见她整个身子软在儿子身上,不时低泣几声;一定是哭累了。李前程母亲用沉默回答记者,随后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