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蒿
我每次从东岳路经过,总喜欢在艾草堂门口站一会,闻一闻艾蒿的香味儿。艾香味儿亲近人沾染人,你在门口站久了,身上的异味会一扫而光,捎带的艾香会让你一路芬芳。
人喜欢一种东西,大多是有缘由的。我喜欢艾蒿的香味儿,不是一闻到艾香就说喜欢的那种,是有种找回的感觉在里面的。
小时候,我喜欢撵大人上工地玩。上工时父亲在前面走,我手提一盘艾蒿火绳跟着,随时递给父亲点烟用。艾蒿火绳妈妈也要用,妈妈做饭时,喊一声我的小名,我赶紧拿来火绳,用嘴巴鼓起来吹着引火之物,然后再把火绳放回原位。一到晚上,我早早把艾蒿火绳放进寝室里熏蚊子。蚊子避之不及,遁逃时,慌慌张张的样子有趣得很,撞在我们的腿上和脸上,嗖嗖的。
艾蒿火绳有鸡蛋粗细,两米来长,是用青艾蒿像辫辫子一样辫出来晒干用的,我们叫“火绳”。艾蒿火绳燃烧起来十分缓慢,很少有劫火的,时明时暗,非常可靠,大人们习惯用火绳燃烧的尺寸来计时。夜里一根火绳燃尽天就快亮了,续上一根,燃到一半就该做晌午饭了。家有老人,三百六十五天火绳不断头,一年四季沐浴在艾香里。庄户人家点燃艾蒿火绳除了防疫、驱蚊虫、除臭、计时之外,还用来点烟,做饭引火。火绳默默燃烧,冒出来的烟子颜色很好看,丝丝缕缕的淡白色。如果烟子青黑,是艾蒿捂霉了,或者是采到了一种近似的尖叶水蒿。上乘的艾蒿火绳,烟气馥郁明快,久不闻艾香的人,起先觉得有青青的苦味,后来感觉到醒脑的芳香。用文字形容艾蒿的香味儿,在我有限的辞汇里很困难,我觉得那个带草字头的“芳”字比较接近,即使把它沤成粪肥,也未能夺其芬芳。艾香对蚊虫有毒,对大人小孩没有毒害,是扶正驱邪的灵草!我们小时候在山坡上睡着了,妈妈会采些艾蒿放在我们的头顶。歹毒的长腿蚊子和一些毒虫,嗅到艾蒿的芳香气味避而远之。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艾蒿天生就是蚊虫的对头克星!
《本草纲目》里是这样记载艾蒿的:“炙百病,若炙诸风冷疾,入硫磺末少许,尤良(时珍)。”清代吴仪洛在《本草从新》中说:“艾叶苦辛,生温熟热,纯阳之性,能回垂绝之亡阳,通十二经,走三阴,理气血,逐寒湿,暖子宫,止诸血,温中开郁,调经安胎……以之艾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
草中艾蒿,喜生地界田边。端午节大门上插一把,常年不动,成了我幼年记忆里永恒的风景。想想一介蒿草,能与菖蒲齐名,九州大地爱之广,防疫驱邪功之高,登堂入室插上门楣就不奇怪了。我幼时身上痒痒,起风湿疙瘩的时候,妈妈揪一把艾蒿叶,用开水冲泡之后给我熏洗,真舒服,除了止痒以外,洗后有种依仗和安慰的感觉。艾蒿又是堆青草肥的主要原料,生产队专门派劳力到处寻觅采割。艾蒿人见人采,那时候很稀少,鲜有成块成片生长的。
八十年代末期,土地下户了,每家每户都想扩大自己的地块。长在田边地界的艾蒿被连根刨挖,艾蒿遇到了灭顶之灾。
九十年代中期,农民富裕了。大家普遍开始使用蚊香。那时候公社普及化肥,很少有人再去割草沤农家肥。渐渐的没人采艾蒿了,艾蒿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俗话说,人走时气马走膘。说来也巧,该着艾蒿兴盛。土地下户后期,国家实行工业改革。农民进城务工了,农田荒芜,田边地界的艾蒿长到了田地中间。艾蒿乃野生植物,现在长在肥沃的田地里,忘形而疯狂地蔓延开来。放眼望去,艾蒿成了气候,风吹浪涌,甚是壮观。记得苏轼给惠崇的《春江晚景》作题画诗两首,有“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佳句,“蒌蒿满地”是苏轼对画面作的描写,远比不上我亲眼目睹的蒿草之盛了。
有一盛就要防一败。2016年夏初开始,市场上艾蒿叶需求量猛增,收购商往来于乡间,连没晒干的艾叶都收走了。重赏之下,老少一齐上阵,有的捋叶子,有的掐尖尖,还有的人连根拔走,一天下来收入可观,于是,伐蒿队伍越来越多。农村经济不振,艾蒿今年立了一功,可也给自己带来了灾难。艾蒿不怕刀割,就怕捋叶掐尖,更怕连根拔起。哎!扳指头算起来,才几十年的光景,艾蒿的衰败之期又到了。
受艾蒿热的影响,我也去老家割一捆艾蒿回来,放在阳台上凉晒。我没把艾蒿辫成火绳,火绳点燃过后地板不好收拾。艾蒿八成干的时候,我捋下艾叶,用手捏成团,放在盒子里备用。我家今年没买蚊香,驱蚊子用上了艾蒿。自己动手制作的艾香用着舒心。天然的香味儿闻着踏实。
一起一落,连蒿草也不例外,转瞬即逝的人之沉疴也就不在话下了!我点燃一团艾叶,抬头望着缕缕烟团袅袅上升,碰顶之后又折转回来飘散开去。火灼疼了我的手指,我赶紧低下头,把艾团放进铁盒里,也把如斯一般的人事思绪收拢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