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庄子《逍遥游》
　　
　　 小时候，我家院子里有四棵臭椿树。为什么是臭椿树呢？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很多次，但是，不管我问了多少次，也不管埋怨了多少遍，臭椿树还是臭椿树，它不可能变成香椿树，不会给我带来美味佳肴，更不可能散发出淡雅清香沁人心脾的味道。
　　 这四棵臭椿树，有三棵长在院子的东边原先厦房的地基上。其中最大最粗的一棵，长在走进大门照壁之后的墙角，这棵树的主杆有点倾斜，另外两棵长在与西厦房的沿墙相对的位置，两棵树高大粗壮，约一人合抱，像一对要好的双胞胎兄弟，肩并肩地站着，中间相距有一米多，与照壁后的那棵臭椿树相望。在院子的西南角，也就是厕所的角落，还有一棵小的臭椿树，有碗口那么粗，树干也是高耸笔直。臭椿树的树皮是灰白色，上面有浅浅的裂纹，感觉很是清爽、淡雅。
　　 后来，读到了庄子的《逍遥游》，才发现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在庄子的笔下，椿树预示着长寿，后世又把它作为父亲的代称，在风水上有护宅和祈求长寿的功用。也许是这个原因，我家院子里才种植了椿树吧？至于这些椿树有多少岁，是谁种下的，我都不知道了。
　　 其实，椿树最早叫樗，我们家乡话叫樗树。庄子的《逍遥游》中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这段话的意思是：“我有一棵大树，人家都叫它作樗。它的树干木瘤盘结而不合乎绳墨，它的小枝弯弯曲曲而不合规矩，生长在路边，匠人都不看它。现在你说大而无用，所以大家都抛弃它。”其中提到的“大而无用”的“人谓之樗”的“大树”，就是我要写的臭椿树，简单地说就是椿树。只是我家院子里的椿树主干挺直高大，树冠圆整如半球状，叶子比较大，树荫浓密，只是小的枝干弯弯曲曲，不合规矩。不过从观赏树的角度来看，倒是给它增加了许多风姿。
　　 椿树和北方的绝大部分树一样，春天发芽，刚长出来的椿树叶子，颜色有点暗红，鲜嫩无比，渐渐地变成翠绿的，然后开花结籽；整个夏季都是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到了秋天，叶子渐渐变黄，在萧瑟的秋风中慢慢地凋谢；深秋到清明之前，树枝上没有叶子，只剩下枝干在冷风中摇曳。因此，整个冬天，我家院子里的依旧是阳光明媚，光线充足。
　　 椿树，有我不大喜欢的一面。春天开花之后结了满树的籽，到了暮春，那些树籽纷纷坠落，不一会，地上就铺了厚厚的一层；秋天，一夜北风，枯黄的叶子满院子都是。在这样的季节，母亲就不断地要我们打扫院子，一般情况都是最小的，刚刚能干活的负责扫院子。那个时候我太小，扫地很慢，扫帚的柄又太短，只能弯腰扫，否则扫不干净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地打扫，直到母亲认为干净了才可以过关。在无数次扫院子的过程中，我经常想：为什么扫帚的把那么短呢？如果不用弯腰就可以扫地，那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扫地扫得久了，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向母亲抱怨：“扫院子总是要弯腰，我扫了好多次了，我的腰疼得很呐！”可是母亲呢，总是这样回答我：“胡说，小孩子家，哪里来的腰！”我摸着腰说：“这不是腰！”可母亲呢，就再也不说什么了，哈哈一笑就结束了。
　　 扫地这个活虽然辛苦烦人，还是可以忍受的。椿树最叫我不能忍受的是，夏天时树干上偶尔会流出一点粘乎乎的汁液，就像眼泪一般，从树干上往下流，流过之后会有一道道痕迹。这种汁液会招来一种臭虫，我们称之为臭板板，学名叫斑衣蜡蝉，体型不大，但样子丑陋，外表是深灰色的，有黑色的斑点，展翅飞翔时会露出血红色的身体，红色之上还有黑色的小斑点，总是爬在汁液上，好像以此为食。总之，我是最怕看到那种小臭虫，更不敢打死它，因为死了的小臭虫，那种样子比它活着的时候更丑陋更恐怖。
　　 当然，在我童年的时候，这些臭椿树也带给我不少快乐。
　　 夏天，烈日炎炎，可我家院子里是不热的，树荫浓密，斑驳的树影几乎把院子都遮住了，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在院子里乘凉是很舒适的。特别是傍晚吃过饭后，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有月亮的夜晚甚至连灯也不用点，一家人坐在饭桌旁谈天说地。更多的时候，是母亲给我们讲戏文，于是戏曲里包公的铁面无私、杨家女将的忠贞报国、诸葛亮的聪明才智、王宝钏寒窑十八年的坚守……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时刻，真是美妙无比的时光！母亲讲到动情之处，还会吟唱一些唱词，也会插入自己对其中一些事一些人的评价，戏文中的美与丑、善与恶，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我的是非观，历史上的人物故事，渐渐地变成了我的记忆。我们坐在母亲的身边，凝视着母亲，而母亲却沉浸在戏文之中，我们则痴迷在母亲的说唱之中。说实在的，我后来喜欢读书，大学上的是中文系，也许就是母亲说的那些戏文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其实，母亲说的戏，不仅我们爱听，左邻右舍也非常喜欢。夏天午休时候，一群媳妇孩子，坐在巷子里石凳子上做针线活，七嘴八舌地议论东家长西家短的时候，往往有人提议，叫母亲给她们说戏。只要母亲开始说戏，其他人就不讲话了，静静地听着，母亲说得入谜，听的人更是痴谜，有的人甚至忘了手里的活计。后来，姐姐和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村里人就说：“我早知道她们能考上大学，她妈妈说戏说得那么好，孩子肯定聪明！”每次听到这些，我就很是得意，为我有这样了不起的母亲而骄傲！
　　 上小学时，还是文革时期，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劳动，也经常要求学生上交东西：拣的麦子，捡的棉花，打的猪草，捡的羊粪……有一年，不知是谁想出一个主意，要每个学生交一袋种子。这件事可难住了大家，到哪里去找一袋子种子呢？
　　 这一次，我家的椿树帮了我一个大忙。时值暮春，二姐说：“学校要交种子，我们家院子里有那么多的椿树籽，拿个袋子，扫扫就有了。”是呀，这么多的树种子，太容易了。这次椿树不仅帮我完成了学校的任务，还帮了我的好朋友也完成了学校的任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皆大欢喜啊！
　　 椿树给我带来的快乐远不止这些。随着年龄的增大，玩的花样就会起来越多。有一年夏天，我就特别想荡秋千，可是家里村里都没有秋千，我就自己在家里找到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站在凳子上，把绳子的两端分别绑在那两棵兄弟般的椿树上，制作了一个简易秋千。秋千很矮，不能站在上面，坐着的时候还要把腿翘起来，脚才不至于挨到地面。即便如此，这个秋千也让我的一个夏天过得快乐无比。那个夏天，我干活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为的是能挤出时间荡秋千。坐在秋千上，体会一下飞的快乐。累了的时候，在秋千上慢慢地摇晃，疲劳感也渐渐地消失了。有时候，我会拿一本书看，享受难得的宁静与愉悦。坐在秋千上的时候，麻雀的叽叽喳喳、鸽子咕咕咕的叫声、知了高亢有力的吟唱，都让这种快乐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很可惜，我的秋千只玩了一个夏天，秋收的时候要用绳子，就被拆掉了。也就是那一年除夕的前一天，父亲叫来了木匠，把院子里的三棵大椿树伐掉了。
　　 春节过后，正月大过年时节，家里是不给孩子安排什么活的，孩子可以尽情地玩耍。在家没有事可干，我经常在倒在地上的枯树枝干上玩，折断一些较细的树枝，喜欢听那种树枝折断咔嚓咔嚓的声音，在粗大的主干上假装骑马。开春之后，细小的树枝被折断了不少，父亲找到要买木材的人，他们把能做家具的木材都运走了。半年之后，父亲找了村干部，要了一张供应缝纫机的票，不久家里就有了一部崭新的缝纫机。母亲告诉我，臭椿树卖的钱买了缝纫机，家里人太多了，要解决做衣服的问题。
　　 春天到了，那三棵椿树的树根边缘长出了不少的小椿树芽，随着天气渐暧，那些小芽疯狂地长高，最高的一棵，一个夏天竟长了一丈多高，母亲说那些枝芽之所以长得快，是因为原先的树根上有很多营养。到了秋天，家里把那几个树根也挖掉，晒干之后当作柴火烧了。
　　 童年，椿树伴我成长，只要在院子里，抬头低头都能看到椿树，它的影子，已经嵌进我的记忆里；椿树的故事，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四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