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观刈麦》
　　
　　 母亲离开我已经二十八年了，可是每当读到白居易的《观刈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时，我的头脑中一定会浮现母亲挥动锄头的身影，就像是影视作品中的特写镜头，定格，放大，淡出……
　　 大概是八零年吧，那时候农村刚刚结束了生产队大集体生产方式，实行了分田到户责任制。母亲每天都要下地干活，经营我们家十多亩责任田。
　　 放暑假了，一回到家，母亲就对我说：“从明天起，你跟我到地里去除草，要早点起来。”我答应了母亲，但是心里很不情愿。谁都知道，这么热的天，还要下地干活，是多么的辛苦。然而我不能拒绝母亲，是必须和母亲一起去的。那时候，父亲体弱多病，大姐已经出嫁了，二姐上卫校不放暑假，三姐呢正在上大学，假期要去工厂实习，弟弟还太小，干不了农活。
　　 第二天，我还没有睡醒，就被母亲叫起来了。在麻雀的叽叽喳喳叫声中，快快地洗脸梳头，然后和母亲一人扛一把锄头下地干活。母亲一边除草，一边教我怎么做：要除掉杂草，千万不能碰到谷子苗。然后母亲先示范了一下，我跟在母亲后面，学着母亲的样子，仔细地将各种杂草除掉。从前我也下地，但那大多数是为了玩，最多也就是打猪草，现在却不一样了，拿起锄头干活的时候才知道做什么都不容易。眼前的谷子苗，是刚刚长出来的，不过三五寸高，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田间的野草还真不少：打碗花蔓、刺角角、灰灰菜、苦苦菜……这些野草还好办，一锄头下去问题就解决了。可是有一种特别让庄稼人讨厌的野草叫抓地龙。说起它的讨厌，是因为它的数量多又长得快，会迅速地缠住幼苗。它生长的方式也和其它野草不同，它的茎干上有很多枝节，像甘蔗竹子那样，每个枝节只要挨到土地就又向下扎根，一棵抓地龙，向四周铺展开，不断地扎根，一棵草很快就变成了一片草，一锄头挖下去根本不能除掉它，大一点的倒是用手拔更快点，何况它还很喜欢和幼苗纠缠在一起，如果用锄头挖的话，会伤害到谷苗的。抓地龙被除掉后，还要把它捡起来，堆在一起，然后抱回家喂猪，或者把它扔到地头路边。母亲告诉我，抓地龙特别容易成活，即使把它所有的根全部斩断，倒过来放在地里，只要它还没有完全干枯，一旦下雨它就会迅速地扎根生长，会重新活过来。
　　 刚开始，太阳还没有出来，一切都还好。渐渐地太阳升高了，清晨凉爽的风慢慢的感觉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热气包裹在身体的周围。太阳照在身上，有了热烘烘的感觉。加上不断的挥动锄头，弯下腰捡草拔草，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浑身上下都觉得有点酸痛。我看看母亲，她依然在仔细地除草，不时弯下腰来拔草，仿佛一点儿都不累。但我分明看到，母亲的额头脸上脖子胳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了，衣服的后背也都湿透了。母亲挥动着锄头，神情专注地盯着一棵棵幼苗，特别是要拔掉紧挨着谷子苗的杂草时，她就会蹲下来，一手摁住谷苗，一手拔掉杂草，然后直起腰来，长舒一口气，接着又拿起锄头，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
　　 天气越来越热了，鸟儿已经不唱歌了，偷偷地躲藏到树荫里休息了。天空没有白云，火辣辣的太阳灸烤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热乎乎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在那个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酷热，但现在我却对白诗中的“力尽不知热”产生了怀疑，我想那时的母亲并不是“不知热”，而是“力尽更知热，但惜颗粒粮。”那些禾苗，可是一家人温饱生活的唯一依靠啊！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写的不就是此时此刻的母亲吗？看见母亲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掉在土里，我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平时吃的每一粒粮食，都是母亲用一点一滴的汗水换来的。看到母亲这么辛苦，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坚持啊，一定要多坚持一会儿。母亲为了养活我们，还要供我们上学，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无论如何我也应该帮母亲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了。
　　 大约过了两小时，母亲回头看着我，微笑着说：“累了吧，我们休息一下。”紧挨着母亲坐下，我突然看见母亲手上有一颗水果糖：非常漂亮的半透明的糖纸，透过糖纸就能看到淡淡的粉红色的水果糖。我一眼盯着糖果，心里想象着这种糖果到底是什么味道，应该非常甜美吧？只听见母亲说：“你吃吧，解解渴。”我毫不犹豫地从母亲手里抓过水果糖，三下五除二地剥掉糖纸，立马将糖放在嘴里，天呐，好香甜呢！原来天下竟然有这么好吃的水果糖，我今天是第一次才吃到。霎时齿颊生香，刚才的疲劳闷热也随之消散。在那个少吃缺穿的年代，根本吃不到什么零食，对我这个特别喜欢吃糖的人来说，真是美味佳肴呢！
　　 “这水果糖很贵，是你姐姐在学校里用节省的助学金买的。你姐姐真懂事，总是把好吃的拿回来给家里人，你要是像你姐那样，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我将来说不定能享女儿的福了……”在我品味美味的水果糖的时候，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嘴里含着糖，心里想怪不得呢，从前吃到的水果糖，是从乡镇上或者村里的供销合作社买的，一毛钱可以买到十个糖。褐色的，有一股红薯的味道，吃完之后，嘴里还有一点点苦，而且在吃的时候还有点粘牙的感觉。至于外面的包装纸呢，也是劣质的灰白的糖纸，上面只有一种非常简单的图案。
　　 水果糖吃完了，嘴里有一股清香甜蜜的味道，我把糖纸摊开来仔细观察，才发现透明的糖果包装纸上有非常漂亮的图案，上面还写着：橘子味。我小心翼翼地把糖纸抻平，放在衣服口袋里，打算回家之后把它夹在书里，珍藏起来。
　　 休息了一会儿，母亲和我接着干活。也许真的是恢复了体力，也许是那个水果糖的作用，总之我觉得虽然很累很热，胳膊也有点酸痛，但是我能继续坚持，我愿意和母亲一起干活。
　　 此后几十天的假期里，我就这样一直跟着母亲下地干活，除草间苗摘豆子打掐棉花。只要天不下雨，除了中午回家吃饭午休，上午下午都在田间劳动。干活的时候，照例中间会休息一会儿。每次休息时，母亲都会给我一粒水果糖。
　　 一个假期，我积攒了几十张糖纸，每一张都是那样漂亮，水果糖的味道也各不相同：苹果味的、香蕉味的、芒果味的、桃子味的……也正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还有许许多多我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的水果。
　　 跟着母亲都在干农活，虽然辛苦，但我很开心，每天沉浸在糖果的美好的享受之中。有时在路上会碰到邻居，母亲和他们聊天，聊着聊着有时就会说到我。我多次听到母亲向邻居夸我：“她干活很卖力，又很细心，这个假期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每当听到这些，我都特别的开心，特别的自豪，觉得我在家里表现非常好，听母亲的话，帮母亲干活，很是得意！那个时候的我，甚至都有点飘飘然，自以为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
　　 可是，随着我的长大，上大学，工作一直到成家，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这件事让我越来越感到惭愧，越来越感觉到那时自己的年少不更事。其实，从我记事时起，就知道母亲喜欢吃甜食，在那个吃饭穿衣都很困难的年代，家里是很少能有红糖白糖的，水果糖更是难得一见。而面对美味的糖果，母亲一次又一次的给我享用，而她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一颗，而我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应该让母亲吃一粒呢？三伏天在炎炎烈日下干活，容易出汗，容易口渴，干活儿也是特别辛苦的，但母亲肯定比我更辛苦，她干活的速度比我快一倍还不止，她应该是更渴更累吧？而母亲竟然一颗水果糖都舍不得给自己吃，每次都是深情地、满足地看着我吃。
　　 母亲向邻居夸奖我的话，至今仍回响在我的耳边。而随着年龄的增加，我渐渐地明白一个事实：我跟着母亲干活，并不是我帮了母亲多大的忙，而是母亲在含辛茹苦地养育着我，教导我。为了我们这个家，母亲付出了所有！
　　 母亲给我吃的水果糖，一直陪伴着我，那香甜纯美的味道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支持着我温暖着我，陪我走过人生的泥泞，陪我跨过人生的坎坷，也陪我见证人生的快乐和悲伤。想起母亲，就感到温暖母爱陪伴着我，让我对过去的生活充满美好的记忆，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
　　
　　 二〇一七年五月十六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