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苹果
太阳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却又打个转身,望着世界:
“你不要活吗?你不要活得
好些吗?”
——穆旦《蛇的诱惑》
一
这天早晨,阳光很好,大概是因为几天来阴天的缘故,这突然闯入房间里的阳光让马雄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周洁站在阳光里,她什么也没穿,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她的身材还说得过去,但是她小腹上的那条因剖腹产留下的刀疤却叫人看了不舒服。就像一条蜈蚣。马雄看一眼那条刀疤,对眼前的这个人老珠黄的女人忽然心生反感。“把窗帘拉上!你不怕被对面的人看到你没穿衣服?”马雄躺在床上看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周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阳光,特别是在他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
“穿上衣服,是不是你喜欢这个样子?”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声音嘶哑,脸上的表情也阴沉沉的。
周洁的一只手在毛茸茸的两腿间抓挠着,那姿态就像动物园里的猩猩,她的这个动作更增加了马雄对她的反感。她会不会是在寻找虱子?一只肥头大耳的虱子,然后像一只猩猩那样放到嘴里?其实,马雄真正反感的是她肚子上的那条刀疤,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孩子就是从那里被医生揪出来的,他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是否还活着。
周洁停下手,意犹未尽地说,“最近我这里老是发痒。”她从衣架上拿下一条黑色的短裙,使劲地抖着。“你没有找别的女人吧?”
“什么别的女人?”马雄点上一根烟,眯缝了眼看着周洁。“你床上的功夫那么好,你说我怎么还会去找别的女人?你要是不放心,那你可以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马雄装出生气的样子,口气变得不耐烦了。“叫你拉上窗帘,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周洁见他生气了,这才向窗口走过去。阳光中飘浮的尘埃清晰可见,而她身体上的汗毛同样是清晰的,在阳光下变成了金黄色。她站在窗前,舒展了一下胳膊,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倘若时间回到六年前,那时她的身材是无可挑剔的,一个搞舞蹈出身的女人身材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还不如马千里的女人席冬梅年轻。如果马千里得知和他在一起生活的这个女人比席冬梅还要老,那马千里会怎么看?马千里会对他嗤之以鼻,会搂着席冬梅说,你找的这个女人做你妈倒很合适。马雄吐出一口烟,那团烟雾在袅袅升起时变成了一个女人。他不知道马千里是如何把席冬梅弄到手的。一个才三十多一点的女人会铁了心和马千里生活在一起,这事说起来简直叫人不可思议。把两个女人交换一下倒很合适,马雄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笑了笑。拿自己的女人去换马千里的女人,他同意吗?他肯定不会愿意。
窗帘被拉上了。马雄起身找衣服,周洁看着马雄,问要不要帮他穿衣服。马雄说,“把我的腿给我。”
周洁一只手抓住那条假腿的脚踝,发觉它和一条真腿没有什么两样,但她还是因为它是一条假腿而感到有些害怕。马雄看也没看,接过假腿,在周洁的注视下安上了。他睡觉时不喜欢带着那条假腿,常常在周洁睡下后把假腿卸下来,到了第二天早晨再装上。他不怕麻烦,对他来说这已习以为常了。发觉周洁一直都在看着自己,马雄恼火地蹙紧了眉头。
从卫生间出来,马雄坐下来吃早饭。
周洁说,“吃过饭我要去进货呢。”马雄点点头。周洁又说,“你爸穿多大的T恤衫?”马雄摇摇头。他不知道马千里穿多大的T恤衫,因为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给马千里买过衣服。“给你父亲打个电话问问。”周洁说,“要不你回家一趟。”
马雄去打电话,但他的手机欠费了,电话没打通。周洁要他用自己的手机打,就把手机掏了出来。马雄没有接她的手机,而是说,“我还是回家一趟。”周洁说,“那你正好顺路把话费交了,我的也不多了。”
“那我去了。”马雄说。
“你不吃饭了?”周洁说。
马雄说,“我比过去胖了,少吃点好。”
“晚上你来的时候买些苹果来,最近我的胃口不好。”周洁说,“山楂片也行。”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只手摸了摸肚子。“我好像怀孕了。”
“晚上恐怕来不了。”马雄说,“王小虎找我有事。”
“他找你有事?他能有什么事!跟着他你迟早都会进去的。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跟我一起做生意,只要我们好好干……”
“倒腾服装能赚多少钱?”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有吃有喝的还不够吗?”
马雄笑起来。“要钱干什么?有了钱就可以买车,可以买房子,可以找女人。你说是不是?难道你不想有钱,不想享受吗?”
周洁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了,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找女人?那我呢?你要是把我一脚踢开,我可不会放过你!”她用手比划着。马雄看到她所比划的居然是一个杀人的动作。她的意思是只要马雄另有新欢,那她就杀了他。马雄笑着说,“女人可以不找,但房子和车一样都不能少。”
周洁能干,肯吃苦,而且对马雄好,他马雄心里明白。但是,他现在开始反感她了,对她的身体不再像过去那样兴味盎然。他看着周洁,嬉皮笑脸地说,“我这辈子就找你一个女人,你对我那么好,要是我再想别的女人,那我还是人吗?”
“少在这里耍贫嘴。”周洁说,“你要不吃饭,那你就快点回家。”
“那我还是在这里吃好了。”马雄又坐了下来。
自从他和周洁同居后他就很少回家,更别说在家里吃饭了。周洁的手艺不错,变着花样做,晚上两个人还喝上一杯啤酒。马雄对周洁的过去没有兴趣,他不问,周洁也不说。有时候马雄觉得周洁更像一个母亲,对他知冷知热,呵护有加。
咽下嘴里的饭菜,马雄笑了起来。周洁问他笑什么。他说,“我觉得你都快成我妈了。”
“那你就把我当你妈好了。”周洁也笑。
“你赚我便宜啊!”
“不是吗?”周洁说,“你的吃穿都由我操心,你说除了当妈的,还有哪个女人会这样?”
“那我从今天开始叫你妈好了。”马雄说,“不过这妈可不能白叫,那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找媳妇啊!”
“我像养儿子一样把你养了六年,现在你倒好,长大了,翅膀硬了,竟然想把我一脚踢开!”周洁说着,起身走过来,突然伸手揽住了马雄的腰,然后把他抱了起来。马雄没有反抗,而是像一个孩子那样听话地蜷缩在她的怀里,甚至还露出了婴儿般的笑容。她把马雄抛在床上,然后爬上床去。一个女人说老就老了。马雄看着周洁,看着她的那张粗糙而失去光泽的脸,看着她下垂的乳房,松懈的肚皮,只是在应付着她。周洁曾在一所艺校作过舞蹈老师,她把舞蹈动作糅合到做爱中,云卷云舒,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我是你妈,也是你媳妇。”在他们的身体分开后,周洁说。“在床上的时候我是你媳妇,下了床我就是你妈。”马雄躺在那里没动,也没说话。周洁一边抚摩着他的身体一边说,“你有孩子了。”她的手停在马雄的腹部,“知道吗?你很快就要当爸爸了。”
周洁的话让马雄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他不想要孩子,就他们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来说,他不知道将来等那个孩子出生后自己怎么面对生活的现实。
“做掉吧。”他说,“你不觉得现在要孩子有点早吗?”
“早什么早?”周洁说,“我都这个年龄了,晚了会更麻烦的。”她握住马雄的手,然后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我生的第一个孩子死了。是个男孩,要是他活着都上中学了。可惜他死了,让我白挨一刀。”马雄的手触到了那条蜈蚣似的刀疤。他害怕那条疤,这个时候他只想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但周洁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让他在触摸中感受肚子里那个模糊的生命。“两个月了。”周洁喃喃着,“你知道两个月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吗?”
“我是不想让你再挨一刀。”马雄终于挣脱开被周洁握住的手。“剖腹产会出人命的。”
“他现在有这么大。”周洁说,“比鸡蛋还小。”
“也就苍蝇大小罢!”马雄说。
“你怎么能说和苍蝇一般大小?他是我们的孩子,将来我们要把他培养成才,让他上大学,还要送他出国留学……”
马雄看着天花板发呆,听周洁在那里痴人说梦。要是此刻躺在这里的是席冬梅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席冬梅,那个曾勾引过马雄的女人,那个笑起来起来像猫一样的女人,她才是马雄要找的女人。马雄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席冬梅的身影来,从模糊到清晰,从穿了衣服到一丝不挂。他和周洁在一起生活了六年多,他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就像天天吃一种饭菜,时间长了舌头上的味蕾都麻木了。
二
马雄赶到望海楼时王小虎已在等他了。王小虎一边喝酒一边和坐在他腿上的那个小姐调情,那个小姐也就十八九的样子,见了马雄,嗲声嗲气地说,“你怎么才来呀?王哥都快喝醉了。”王小虎伸手在小姐的胸上摸了一把,然后嘿嘿地笑着说,“好了!你出去,我们哥俩有话要说。”马雄坐下来,看一眼那个小姐,没有说话。“这个是你的。”王小虎掏出一张钞票来。小姐接过钞票,一摇一扭地走出门去。她的超短裙,她的弹性十足的屁股,她的两条修长的腿,让马雄想到了周洁。周洁老了,她的皮肤已不再细嫩光滑,她的肚子已失去了弹性,还有她的奶子,像两个布袋那样耷拉着,虽然她的身材还说得过去,但她怎么能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相比呢?
王小虎说,“那个周洁有什么好的,你是不是打算和她生活一辈子?年轻的小姐遍地是,你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刚才那个小姐怎么样?她还是个雏子呢,你要是喜欢,那我送给你。”
“周洁怀孕了。”马雄说,“她说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王小虎大笑着说,“是你要她把孩子生下来?要不是你的意思,那你叫她把孩子做掉!”
“她不同意。”
“那还不好办,你可以给她吃打胎的药。要是实在不行,那你就朝她的肚子踹一脚。”
“还是吃打胎的药好了。”
“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她。”王小虎说,“她天天在床上给你跳舞吗?”王小虎端起酒杯,“她天天跳一种舞,你就不烦?”
马雄喝干杯子里的啤酒,点上一根烟,问什么时候动手。王小虎说,“晚上!我们晚上动手。”马雄说,“我们该歇歇手了。”王小虎说,“歇手?那我们喝西北风啊!你有人养着,我可没有。”王小虎嘿嘿笑着。“干完这次我们就洗手不干了,到时我们开个酒店什么的,自己当老板去。”
王小虎叫马雄给胡一刀和牛和伟打电话,马雄说手机欠费,王小虎就掏出自己的手机打。打完电话,王小虎说,“这是一条大鱼。”
马雄说,“那我走了,回家看看,顺便买些打胎药。”
在沿河街有家药店,马雄认识药店的老板,过去他经常到药店里给马千里买药,时间长了就和药店的老板混熟了。马雄已有半个月没见到马千里了,自从他和周洁同居以后他就不常回家,更谈不上给马千里买药了。进了药店,他没有看到那个姓李的老板,就问那个一脸雀斑的姑娘。“李老板呢?”姑娘说,“你要什么?止痛药?我看你还是劝劝你爸爸,最好把那颗牙拔了,经常吃止痛药对胃不好。”马雄说,“他不想拔,我能有什么办法。”姑娘去拿止痛药时,他问了一句,“有打胎的药吗?”
“什么?”姑娘问,“你要什么?打胎药?”
“有吗?”马雄说。
“这种药是不能随便吃的。”姑娘拿了止痛药,转身又拿了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弄不好会闹出人命来的。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去医院。”
马雄尴尬地笑了笑,掏钱时手有些慌乱。姑娘见状,问他买打胎药干什么。他支吾道,“吃啊!买药不就是吃嘛!你打听这个干什么?”看到马雄脸红了。姑娘说,“最好还是去医院。”
¬去医院?谁陪她去啊?再说她也不同意去。马雄出了药店,随手把那瓶止痛药丢到了下水道里。他马千里害牙疼活该!他把那瓶打胎药装进口袋,心情并不轻松。他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不知道周洁吃了药后会不会和生孩子一样。也许不会很痛苦,打胎毕竟不是生孩子。过去马雄每次和周洁做爱之后,他都会问,“孩子真的是从这里出来的?那么大的一个孩子是怎么出来的?”周洁听他这么说就笑,“每一个人都是从这里出来的,你也是从这里出来的,但不是从我这里出来的,而是从你母亲那里。”马雄不再说话。周洁说,“做女人就这点不好,过去因为生孩子死人是常有的事,所以啊母亲是伟大的,不管她从事什么职业,她都是伟大的。”
那颗把马千里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龋齿终于被拔掉了。他安上了一颗假牙,与满嘴的被烟熏黑了的牙相比,那颗安上的假牙太惹眼了。只要他说话,那颗假牙就会露出来。看到马千里的那颗假牙,马雄问他是什么时候拔的,马千里黑着一张脸,对他待搭不理,支吾说拔了已有半个月了。
“钱是你姐出的,抽空你把钱给她送去。”马千里说,“花了一千五百多块,你姐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马雄掏出烟来给马千里抽,马千里摇摇头,他就自己点上了一根烟。这时席冬梅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看到马雄后,似乎想退回去。马雄也看到她了,并对她笑了笑。席冬梅看到马雄朝她笑,脸上随之浮现出两朵红晕来,声音软绵绵地说,“你可有些日子没有来了。”马雄又笑笑,没有说话,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