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单位新换了一把手，姓赵。赵局长来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就对着单位的大门口发感慨：太不和谐了！
　　 迎着大门口是新建的办公大楼，十二层，新潮建筑，富丽堂皇，威风豪华。就像现代都市的白领帅哥，爽朗新潮，靓丽时尚，朝气蓬勃。而大门口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作品，四根粗而高的圆柱，顶着长方形的券门，券门上方红瓦飞檐，中间的大门是铁的，已锈迹斑斑，大门很窄，只能并排通过两辆汽车，两边的边门更窄，只能并排通过俩人。整个大门体现传统宫殿建筑的特点，沉稳厚重，就像一个敦敦实实的北方富家宅门，却又饱经风霜，早过花甲。两相比照，确实如赵局长的感慨：太不和谐了！
　　
　　 二
　　 赵局长主持召开的新班子第一次局长办公会。临近结束，大家都起身离开，赵局长对刘副局长打了一声招呼：“老刘，停一下，我有个事儿想请教一下。”
　　 按名次排列，刘副局长在几个副局长中排第一，主抓办公室和后勤服务，本也欠起身来，听见“请教”一词，笑了，“赵局有事儿就安排，何必这么客气？”
　　 “请坐，真有事儿想请教一下老哥！”说话时满脸堆满笑意。那模样，让刘副局长想起了寺院里的笑佛。而且用词虽客气，语气却像两个老朋友拉家常，亲昵而甜蜜，甜的如窖藏多年的葡萄酒。
　　 “你比我大，你是老哥儿。老哥你看，咱那大门？”
　　 “哦，大门是1982年建的，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是有点儿破了。”刘副局长还弄不清新一把手的心思，只是就事论事，陈述一下历史。
　　 “咱这新办公大楼建得确实不错，气派时尚，而这大门……”赵局长停了下来，直视着刘副局长的脸。
　　 停了一会儿，刘副局长只好接着赵局长的话说：“大门和办公大楼是有点儿不大协调，黄局长本也想建一个新大门，只是为了节省开支……”
　　 黄局长是赵局长的前任，刚退二线。刘副局长不想多议论前任领导，说着说着，语气有些迟疑，也停了下来。
　　 “像咱们局，资金再紧张，建个大门的钱，想筹集，应该不是难事儿吧？”
　　 “是，是……”刘副局长一连串的点头。
　　 “这样吧，老哥考虑一下，大门该不该修建？如果该修建，也可以考虑一下样式。老哥是老资格了，一定会考虑很周全。以后，很多事还要仰仗老哥啊！”赵局长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的拍了几下刘副局长的肩膀。
　　 前任黄局长为人比较严肃板正，正副职之间也是有事儿说事儿，公事公办，让人觉得有些冷漠。今天赵局长的一番话语和举动，让刘副局长有些新鲜和亲切。
　　 “行，我一定认真考虑！”
　　 语气简洁果断，颇有些发自内心的真诚。
　　
　　 三
　　 赵局长主持召开的第二次局长办公会。
　　 许多重要的议题进行完了，赵局长作总结性发言，总结完毕，又提了一个话题。
　　 “还有一件儿小事儿。会前，刘局长给我提了一个建议，我觉得很好。下面，请刘局长说一下。”
　　 赵局长一句话，刘副局长的被动考虑变成了主动建议，他心里似乎咯噔了一下，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轻如烟，淡如云，来不及细细品咂，便一掠而过。
　　 刘副局长定定神，翻动起会议记录本，翻到需要的一页，压平，扫了几眼，开始陈述。
　　 陈述完毕，赵局长满脸微笑，扫视着会议桌周围的参会者，“刘局长的建议如何？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
　　 修建个大门，本就不是个大事儿，刘副局长陈述得合情合理，又何况这是新一把手点的新一把火，刚才已经说了“很好”，要再反对，岂不是自讨没趣？其他副局长便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纷纷赞同。
　　 大家说完之后，赵局长的脸更像阳春三月里的春风，又就此事作总结性发言。“早就听说刘局长观念新，工作务实踏实。有魄力，有能力。刚刚接触几天，确实有这种感觉。”
　　 刘副局长听了这番表白，心里暖暖的，脸上热热的。
　　 “我也觉得刘局长的建议很好。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问题，是一个简单的大门的问题，是一个理念问题，是能否与时俱进的问题。”
　　 大家听了，有些肃然，便一个个坐正了身姿，认真聆听。
　　 赵局长继续侃侃而谈；“这个理念，就是和谐。现在党和国家都提倡建立和谐社会，和谐就是相互统一，就是搭配合理，就是彼此映衬。我们让大门的建设风格和办公大楼和谐一致，也完全符合这一命题。这不仅仅是一个建筑范畴的命题，也是美学命题，是社会学命题。”
　　 赵局长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专科毕业，学的中文，词汇丰富，语言新颖，逻辑性强。前任黄局长是退伍军官出身，相比之下，就显得语言干瘪，直不笼统，和他的脾气很相像。各位在座的副局长都有一股新鲜感，也打心里佩服，个个听得愈发认真。
　　 “具体到我们单位的大门与办公大楼的和谐问题，一要考虑到形体构造的和谐，二要考虑到色彩的和谐，三要考虑到建筑理念或者说建筑风格的和谐。在这当中，第三条是最重要的。一个现代化的欧式建筑风格的办公大楼，就需要一个与之在理念和风格上和谐映衬的大门……至于原大门的缺憾，我就不多说了。”
　　 赵局长本想就原大门的缺憾也一一条分缕析，大概怕说多了引起误会，就一句话带过。
　　 “至于新大门的样式，一方面，刘局长多操心，可以到省城找设计专家，听听他们的意见，看看他们的方案；一方面，办公室出个通知，通知大家，从和谐理念出发，各出高招。然后，再逐一筛选，选出最好的方案。”
　　
　　 四
　　 通知一发，一石激起千层浪。各色人等，议论纷纷，高招迭出。经过反复考察，反复论证，最终集思广益，局领导最终采纳了一家方案。
　　 其实，这个方案是赵局长选中的。
　　 有一次，他出差去南方开会，在深圳，看到一个单位大门，眼前一亮，马上用相机从几个角度拍了下来。回来以后，就让刘副局长看，刘副局长虽然也费了老大劲，出了几次差，请教了许多设计专家，汇集了四五套方案，看见赵局长对这个方案情有独钟，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表示赞同。
　　 赵局长又让刘副局长带着省城的一个设计专家，专门又去考察了一趟，然后，根据本单位实际，做了些修改，拿出初稿，赵局长看了，提出一些意见，又修改。赵局长真是个细心人，一个人，趴在设计草图上，一盯就是老半天，还找了许多人，反复征求意见。有一次，借汇报其它工作的时机，他还让市里一把手高书记看了设计图。
　　 就这样，反反复复，前后修改了五六次，最终定稿。
　　 在赵局长主持召开的第N次局长办公会上。定稿时，赵局长首先肯定了设计方案，“这个大门的设计，构造合理，理念新，特别是与办公大楼和谐一致，是个很好的方案。”同时，也不忘表扬刘副局长：“为了这个方案，刘局长没少动脑筋，也没少跑腿，功不可没啊。”
　　 刘副局长听了，心里很是受用，又想起了窖藏多年的葡萄酒的醇厚绵远的酸甜滋味。
　　
　　 五
　　 新大门终于建好了，很宽，能并排过六辆汽车。电动门，进出各行其道，中间有一根铮明瓦亮的钛合金立柱隔开。据说，不管是亮度，还是硬度，耐腐蚀程度，钛合金都比不锈钢要好得多。当然，价格也好，据说，大约是不锈钢的两倍。钛合金立柱上面顶着一个雕塑，鸟翅膀一样的抽象曲线，也可以看做一个人伸展的双臂，还可以看做一个大大的人字。用赵局长的话说，“这蕴含着以人为本的思想。”门的一旁是值班室，值班室的外面呈曲线竖直排列一排钛合金小立柱，另一旁是大理石墙，墙上刻着单位的名称，是当代书法家的墨宝。简洁而又不失富丽堂皇，现代而又融合传统。大门两边的砖墙拆掉，安装开放式的栅栏。这样，整个大门、院墙的设计理念便与办公大楼契合一致，相得益彰。
　　 本单位的一些人，提到新大门，就对着张赵局长啧啧连声，“还是赵局长有眼光！”
　　 上级领导来了，也有许多人赞扬大门的设计有现代思想，有时代理念。市里高书记还说了一句高屋建瓴的话：“这就是和谐社会和谐思想的具体体现！”
　　 赵局长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许多次，在下属面前，特别是刘副局长在场的时候，依然不忘夸刘副局长，“主要还是刘局长的功劳啊！”
　　 越是这样，单位里的许多人越是敬佩赵局长有眼光，而且谦虚谨慎，虚怀若谷。
　　 每逢这样的场面，刘副局长心里也挺滋润，虽然主要是一把手拿主意，但毕竟有自己的辛劳在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六
　　 新大门建好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有关新大门设计的反面议论，这议论，在单位里无声飘荡，像蝙蝠，在暗夜里悄然飞行。
　　 “大门里面一个人字，不是是闪就是囚，闪了就是散，这还有个好吗？哼，囚，还不知道谁要做阶下囚呢？”
　　 一开始是下面人偷偷议论，渐渐地，便传到了刘副局长和赵局长的耳朵里。刘副局长听了，并没有太在意，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老天爷一百年不下雨，有一天下了，还有人骂娘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眼光不一样，说点儿不同看法，这很正常！要老是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呢!刘副局长在心里调侃一番，没事儿一般，该干嘛还干嘛。
　　 但是，有一天，听赵局长找他商量大门的事儿，刘副局长的心里才真正泛起了波澜。
　　 “老哥！”赵局长未曾说事儿，先叫哥，而且依然满脸堆笑。
　　 来单位做一把手不久，赵局长就尊称刘副局长为老哥，一开始，刘副局长还有些不大适应，时间长了，也就觉得很自然，谁叫咱比一把手大两岁呢，大两岁本就是哥吗！他自己却从来没有叫赵局长弟弟。一是作为副手，叫一把手做弟弟，本就不合适，人家尊咱可以，咱可不能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要真那样，可就真是妄自尊大了。二是他的习惯使然，他在单位称呼人不是直呼其名，就是名字前加个老或者是大、小，老赵，大李，小张，或者是称官职，王局长，段科长，从来不称兄道弟，他总觉得那忒俗，江湖味儿太重。所以，一开始被赵局长称老哥，他便不适应，但时间长了，又想，毕竟是一把手，这样称呼下属，应该是是礼贤下士吧。渐渐的，就习惯成自然了。
　　 “老哥，关于大门的设计，最近听到一些反面议论，你听到了吗?”
　　 “听说了，不不就是一个闪字或者囚字吗，一些人老是戴着墨镜，看什么都是乌黑一片，真无聊！”
　　 “老哥说的很对！要是都听一些无聊人的瞎议论，我们就什么事儿都干不成了！不过……”
　　 赵局长停顿下来，笑眯眯地望着刘副局长的脸。
　　 “你的意思是？”刘副局长觉出一把手有想法，而且和自己的想法有差异，又不便忤逆他，就把球踢回去。
　　 “有不和谐的音符，咱就得想办法调整，让它和谐！”赵局长又把主题回归到和谐上来。
　　 “有什么办法？”刘副局长仍是讨教的语气。
　　 赵局长脸上划过一丝阴云，如动漫电影里的闪电狗，又倏然消逝。“老哥，你看，咱是不是在那翅膀上动动脑筋？”脸上又是笑意无限。
　　 “行！你有想法吗？”
　　 “暂时还不成熟，不是先来找老哥商量吗？”
　　 “要不，让让办公室主抓这事的小张先听听下面意见？”刘副局长心里有看法，又不想直不笼统得撂出去，惹一把手不痛快，就打起了太极。
　　 赵局长愣了一下，拿眼斜斜刘副局长，“行！”语气有些粗重，接着又缓和下来，“行，老哥！让小张征求一下下面意见，再征求一下省里专家的意见，咱们再商量。”
　　
　　 七
　　 修建新大门的时候，刘副局长可谓殚精竭虑，找下面人征求意见，多次出差找设计专家，监督工程，奔波劳累，费心劳神。而这一次，刘副局长把事情都交给了办公室副主任小张。他是学工民建出身的，本就不外行，又加上是干部子弟出身，人际交往上驾轻就熟。
　　 小张接受了任务之后，一开始，每有情况，先找刘副局长汇报，刘副局长听完之后，也不大表态，就让他再找一把手汇报，听一把手有什么意见。后来，刘副局长干脆说，“我最近手头有其他事，很忙，这件事，你直接找一把手得了。”
　　 尽管这样，碍于上下级关系，小张还是尽量多的向刘副局长汇报。其实，渐渐的，关于大门的意见，都是一把手直接拍板了。渐渐的，有关这件事儿，小张副主任也就不再找刘副局长汇报和请示了。
　　 一个月过去了，大门钛合金雕塑的翅膀去掉了，换做了一个对号，一边长，一边短，那长的一撇斜斜的指天空，用小张传达专家的话说，这象征与时俱进，蓬勃向上。
　　 局内外，凡是赵局长所到之处，又洋溢起一片赞扬之声。赵局长依然满脸堆笑，和蔼可亲。只是，不再提刘副局长。
　　 一段时间过去，刘副局长的一个老下属悄悄对他说：“大门口的雕塑修改之前，咱们局里就有人议论，那翅膀是你出的主意，有人说你没眼光，更有人说你没接住一把手，有想法，就……”话没说完，那老下属就打住了。
　　 这议论虽然已经在局里上下流传许多天，但刘副局长还是第一次听说，他虽然心里阴云密布，波涛汹涌，但表面只是苦笑了一下，叹息一声，“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