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棕色钱包
挤上车的人刚站稳,公共汽车倏地关上了门。恰在这时,于妈发现有样东西掉在自己的脚边。上车的人在她的身后挤成一团,都想使自己站得舒服点,她不得不死死抓着刚刚够上的椅背,没有挪动一步。
汽车开动了,开得越来越快,乘客摇摇晃晃地不时你撞我一下,我碰你一下,然而她,于妈,仍然拱起脊背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屏住呼吸,鼻尖微微颤动,心怦怦直跳,双眼瞅着脚前的东西——一个棕色的、鼓鼓的钱包。
这钱包或许是刚才上下车时谁不小心掉下的,它就紧挨着她的脚。她等着,若有人此刻喊一声“我的钱包丢了!”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哦,这里有个钱包!”
汽车过了两站,新上来的乘客又在她的背后挤她,旁边座位上那个白发老者下车了,她抬头望一眼空座位却没去坐,一个中年妇女看着她问:“大妈,你咋不坐呢?”于妈摇摇头,“哦,你坐吧!我就想站站。”
于妈五十多岁,中等身材,或许是脸庞消瘦的原因,使她看起来颧骨比较高。她过去在制衣厂做工,如今靠养老金过活。四十三岁那年丈夫病故,她独身一人供养女儿上完中学上大学,那五年里她经常白天黑夜连轴转,周休日还去给别人做钟点工。如今,女儿成家还有了儿子,于妈就和他们住在一起,做饭带外孙,拿出几乎所有的退休金贴补家用。让她委屈的不是干活还交钱,而是女儿只和老公亲,和儿子亲,和化妆品及健身房亲,就是不和娘亲。别提那位整天不搭理她的女婿,女儿常常一连几天也不和她说上一句完整的话,有话也是因为孩子,寥寥几句,一问一答而已。尤其到了周末,他们一家三口团聚时,于妈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于妈不想把忧愁和苦闷说给别人听,因为说出来,痛的是自己。也不想对女儿说,说了就像在同女婿和外孙争夺爱。争来的东西不香,她不想要,再则,她认为都是成年人了,不应该让别人提醒怎么对待娘亲。
今天是周六,女儿一家三口又去公园了,于妈的兜里揣了百八十元钱,乘车出门。夏季到了,她想到老街集市去淘宝,买两件换季衣裤。
车身狠狠地摇晃了一下,可于妈依然没有动步,她越来越不想舍弃脚边这个钱包。她很清楚,一旦她坐下或是向前挪动一步,钱包立刻就会被人发现。她曾多次梦到捡钱,捡钱包,红红的百元大钞把她喜欢得不得了,有时梦到的钞票一大叠,数也数不清……任凭别人推搡,挤压,踩脚,她都死死地站着,就是不动步。
汽车开到哪儿了,听售票员报站说到了电信大厦,这一站下车的人不少,可要是都下车……她感到一阵心慌,这时,却见一个青年男子动了动身,她当机立断掏出布质购物袋,佯装失手,不偏不倚的,购物袋稳稳地盖在了钱包上。其实,那男子动身是坐到了旁边的位子上,只不过他的海拔高,看起来动作大,真把于妈吓着了。她心惊肉跳,就像干着偷盗的勾当,俯下身,抓起购物袋连同那该死的钱包时,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于妈口干舌燥地站起身,心里默念一句“老天保佑!”不觉被人流挤到了门边,她感到没力气去抓扶手,也不想去抓了,就想赶快逃离,跑到远远的地方去。她紧紧攥着手里的购物袋,一股脑把它抱在胸前。钱包是我的……再不会有人来找了。她决计归为己有,甚至设想除非一种情况,有个可怜的老太婆来找钱包,才会拿出来,否则,谁也别想拿走它。
汽车在于妈的冥想中打开了门,她站在门口扫一眼车内,没有一个老太婆!于是,她急忙跨出一步,逃也似的地下车了。
站在车下望着汽车走远,她深吸一口气,瞅一眼四周,还好,没人注意她,可是,她发现了问题:这是哪儿啊,好像提前了好几站,离老街集市远着呢!她慢慢打开窝成一团的购物袋,钱包露出来:平滑的皮质在阳光下泛着光,尤其是鼓鼓的皮肚子真诱人,正要打开时,有个女孩打身边走过,瞅了她一眼,她警觉地再将还没打开的钱包装进购物袋,旁若无人似的朝前走。
初夏刚到,高楼大厦间穿行着多彩的衣裙,花坛锦簇,看起来景致不错,就权当散散步吧。哟,橱窗里的东西真精美,那双旅游鞋……她凑近了瞅一眼价码牌,天哪,三百多!咦,那大红的丝巾好漂亮,若配上浅灰的T恤……想起年轻的时候自己还是很会打扮的,可自从丈夫死后,再没有好好捯饬过自己。她深深的叹息一声,站在橱窗便发了一会儿呆,走了。
这是一家化妆品商店,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上个月居委会主任李梅对她说,“别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来跳跳广场舞,说不定还能跳回一个老伴呢!”于妈听了笑骂一声“老妖精,我才不要老伴呢!”可是她真的去跳舞了,虽然每周只能在周六周日晚上去,可这也很难得,她想把自己打扮得靓丽点,像李梅她们涂点口红,擦点护肤品,做个面膜,再把头发焗个油什么的,那样一定会显得年轻许多……
有个品牌的口红在促销,女店员按于妈的指点拿来一支样品,她拿着拔开来看看,爱不释手。这淡淡的红色不艳不娇,正合意,问价钱,店员说要一百五,于妈咂咂舌,店员拿起于妈的手,将口红轻轻涂抹在她的手背上,“您看,多自然,多柔和,这是法国货!要不是促销不可能这么便宜的!”于妈看着手背有点窘,“哦,我……我想起来了,我女儿刚给我买了一支,和这颜色一模一样……”
谎言使于妈感到难为情,临走时对店员歉意地一笑。
她悻悻地走着,突然嗅到一阵浓香,是蛋糕和面包刚出炉的味道。对于妈来说,这香味比起口红来更不可抗拒。或许她真饿了,于是朝点心店奔去。当她站到了店门口时,深深地吸一口,馋虫一下子被勾上来。今天……今天我要好好吃一顿,别再吝啬。她告诫自己,把一只手在钱包上按了按,以示自己有钱了,不必再那么小气。想想都是奔六十的人了,可还没吃过一块像样的奶油蛋糕。记得去年外孙过生日,那块奶油蛋糕实在诱人,孩子没吃完,本想能吃上一口尝一尝是什么滋味,可是,女婿把剩下的端起来,漫不经心地用勺子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挺起腰杆走进点心店,大大方方地说:“小姐,请给我来一份奶油蛋糕!”
令人心醉的时刻到了,奶油蛋糕端上来,于妈的感觉如同进入了奇异的梦境。这是在做梦吗?不,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一摸放在桌上的钱包,忘记了一切忧伤。她仰靠在椅子上也不急着吃蛋糕,而是为了赏心悦目般盯着眼前:一个颇像梯田的小塔楼,雪白的屋顶,多彩的楼层,而每一层都那么富丽堂皇。她望着塔楼眼睛笑成一条小溪,这里面都有什么呢,会是什么味道,肯定不会像商场里的蛋黄派的……
“大妈,您还想要点什么?”
女服务员的声音打断了于妈的遐想,她望着服务员摇头,“哦,不要什么了。”
“我们这儿有果酒,很适合老人喝呢。”
服务员的声音真好听,于妈微笑着说:“是吗?”她犹豫了一下,“那就……来一杯!”
“您是要樱桃的,还是要雪梨的?”
她愣了一会儿,凭着感觉说:“来杯雪梨的吧!”
“我觉得……黑樱桃的更适合您,雪梨性凉。”
“好的,那就要黑樱桃酒。”
黑樱桃酒端上来时,于妈还没有开始吃蛋糕,她迟迟不下手的原因是在琢磨,这么大一块蛋糕,哪能我一个人吃啊,是不是把它分成三份,带两份回家给女儿和外孙吃……不,她终于否定了这一想法,决定就分成两份,只给外孙留一块。
“大妈,这酒的味道好吗?”服务员走来微笑着问。
于妈喝了一口酒,咂咂嘴,“真不错。谢谢!”她告诫自己,这酒很稀罕,一定要喝个够。她开始吃蛋糕了,轻轻铲起一小块,吃一口,细细品尝,然后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大口。
眼前的甜美让她回忆起过去。当年,在一个温暖的下午,丈夫握着她的手说,我会好好爱你一辈子。就因为这句话和那双诚挚的眼睛,还有那双手的份量和温度,让她至今难忘,怎么也丢不开。每当她怀着极度悲伤来到丈夫的墓前时,每当无数个不眠之夜或阴雨连绵的日子,尤其是在女儿女婿身边生活得不愉快的时候,她总会回忆起那双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情景。
这些年,于妈终于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人走,约好同路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过年华,但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红尘陌上独自行走的味道不好受,这余下的岁月,只有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细水长流。
甜甜的酒,略带一点酸涩,这味道符合此刻的心情,她端起来一饮而尽。
“小姐,请再来一杯!”
没想到第二杯下去,她感到了酒劲儿,头有点晕乎乎的。音箱里的声音也一下子变得欢快起来,她不禁跟着节拍轻轻地摇头晃脑,沉浸在不可言状的世界里。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唉,生活本可以有所改变的……她对自己说,把这个钱包放好,放在稳妥的地方,也不要大手大脚,留着慢慢花,谁让花钱的地方那么多,而自己手上又那么紧呢,现在终于有点小财了,可以在今后一段时间,稍微奢侈一下。想到这儿,她的眉梢和眼角漾起笑意,觉得突然有了底气。
“小姐,请再来一杯……黑……黑樱桃酒。”
她喝着第三杯酒,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平时吃东西太阳穴总是绷满了青筋,可此刻青筋隐身不见。她不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角或下巴上的蛋糕渣和奶油沫儿用整个食指抹进嘴里。她慢慢地吃,还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下个月还要来一次。
结账的时刻到了,于妈脸颊泛起红光,也许是久不沾酒的缘故,她真感到有点醉了。“请问,多少钱?”
“一共一百八十元。”服务员微笑着望着她。
“嗯,好的。”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于妈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她望着桌面说,“请拿个盒子,把蛋糕……打个包。”
“好呐。”服务员转身走了,于妈拿起钱包,打开来一看,惊骇不已,中间有一叠折叠的信纸,可拉开每一层,都没有钱,哪怕一个子儿也没有!
“啊!”她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酒也吓醒了,“钱……钱……我的钱呢?”她嘴唇直哆嗦,手也开始颤抖,她在地上和桌上找了个遍,赫然转身,一伸手打翻了桌上的杯子,那里面剩下的一点樱桃酒溅出来,顿时,她的胸前一片浓浆,手上也粘粘的……
因文字结缘在这初夏季节,江山是这么美好,遥祝撰安,心情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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