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秋天好像来得很快，大雁又开始飞向了远方……”
　　 五保户刘远方坐在炕上嘴里念叨着。一边用右手拽了拽臀部底下的褥子，一边用那已经磨起茧子的屁股吃力的往窗口蹭了几下。眼睛一直看着天空中那群影子越来越小的大雁。那只没有了知觉的左手勾成一把镰刀在胸前，随着她瘦弱的身体的移动而晃动着。原本白皙的皮肤在病魔的腐蚀下，已成了褐红，细小的皱纹像是湖中荡漾着的水波，层层可见。
　　 太阳，应着岁月相邀，如故的冉冉升起，几只大大的长尾巴翎儿翘着长长的尾巴在院里的柿子树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似乎在商议着要从哪几个柿子下口。有的在围着柿子相看，有的在四下张望，稍有一点动静，呼啦啦的就全飞走了。
　　 刘远方拿起身边的痒痒挠，轻轻地一点一点用力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窗，唯恐隔着玻璃采不到那暖暖的阳光。又唯恐惊到树上那几只大鸟，红色的秋衣领子随着拨动的力度耷拉下去一半，露出了半个肩膀。呼吸声明显的在用力时粗了许多，可嘴里还是碎碎的念叨着“灿烂的阳光真好，灿烂的阳光真好，可以闻到太阳的味道……”自从有病瘫痪在炕上，刘远方就不让放下那带着穗子的窗帘，仿佛那个漂亮的布帘所隔起的不仅仅是一片风景，而是她的整个世界。
　　 是的，刘远方一直特别喜欢太阳的味道。喜欢那些飞累了来院子里歇脚的小鸟。多少年来，一直不让砍掉院里的那几棵柿子树，也只有这几棵树无怨无悔默默无闻的陪着她风风雨雨走四季，也许也只有这些树上的鸟儿可以带着她心里的梦想去遨游。这每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似乎都会给她无尽的力量和希望，那股力量也似乎就来自于那个太阳升起的远方。
　　 听说刘远方的名字原本不叫刘远方，她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姑娘，只听说在一个下过滂沱大雨的傍晚，有人看见一个俊俏的姑娘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卷缩在路旁干枯的秸秆堆上。黝黑的大辫子顺腰而下，头上顶着几片碎小的玉米叶，刘海被雨丝梳成了绺，紧紧地贴着额头，时不时的顺着面颊滴答几滴水珠。湿透了的白底红碎花衬衫严严实实的裹着她那凹凸匀称的身体，隐隐约约能透出一线撩人的曲线。姑娘怯怯的坐在地上，手环抱在胸前，下巴深深地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两只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盯着自己的脚面，嘴唇冷得发紫，黑色的裤子和那双布鞋沾满了泥土，任路旁的人怎么问她就是不说话。好心的村里人拿来了些吃的和旧衣服放在地上。还有人给拿来了件有些略微显旧的棉袄和塑料布。也许是眼前的那些东西实在暖意无穷，姑娘抬头看了看眼前那些都来围观她的人，大眼睛里悄然闪过两片薄薄的泪花。围观者似乎没有人愿意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哑巴”姑娘带回家，毕竟那个年代大家的日子都是紧巴巴的。所以夜色渐浓时也就一一散了去。
　　 眼看着围观的人走远。姑娘蹲起身子，一把抓起地上盛着馍馍的饭碗，脑袋一歪嘴张得老大，两口咬下半个馍馍，腮帮子鼓的像是一只癞蛤蟆。“嗝”的一声，好像要上不来气了，一只手直在胸口往下摩挲，眼睛瞪得滴流圆。老半天伸着脖子，眼泪都出来了。
　　 “嗝……嗝……”连着几声打嗝，肩膀和胸脯随着打嗝一上一下的耸着。等缓过劲儿来才发现眼前又多了一个饭盒，盒里盛着金黄色玉米馇子粥，粥的一角铺着一箸小咸菜。姑娘顾不得放下馍馍，双手捧起饭盒一口气喝下了少半盒。她突然停下，环顾了几眼，只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走路一高一低的影子拐进了不远处的庭院。胡同里瞬间就只剩下了一个狼吞虎咽吃饭的影子在黄昏里若隐若现……
　　 雨，又在淅沥沥的下着，灯光一盏盏次第亮起，不久后又一盏盏次第熄灭。路旁的秸秆堆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唏哩唰啦的声音，想必是那湿透了的秸秆早已抵挡不住再次淋起的雨滴。姑娘还是出来了，抱着那些好心人拿来的衣服和塑料布走到了不远处的一个门楼口。门楼是锁着的，姑娘只好放下手里的那些东西铺垫了几下睡在了门楼口，虽然及不上屋子暖和，但比起漏雨的秸秆堆还是好了很多。
　　 不管夜里下多大的雨，天还是依然如故亮起。夜幕拉开后的天空依然氤氲夜里那场雨的湿气，几缕炊烟已经袅袅升起。村里的早晨犹如一个刚刚睡醒的大姑娘，朦胧着惺忪的眼睛，除了偶尔几声鸡鸣狗叫，也算是一片寂静。可是赤脚医生兼本村队长的牛耀武家的大门却突然打鼓一般的响起。
　　 “大叔啊，你快去看看吧，俺早上去豆腐坊的时候，看见昨晚那个”哑巴姑娘“睡在俺们老二家门楼口，浑身发抖，看样子是生病了。”刘瘸子着急忙慌的喊叫着。
　　 牛耀武轻轻悄悄地走出了屋，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刘瘸子别大声喧嚷。
　　 “大叔，您孙子在睡觉呢吧，俺不嚷嚷了，你快去看看那哑巴姑娘吧。”刘瘸子放低了声音小声说道。
　　 “你这臭小子，一个过路的哑巴，大老早的，你那么着急干嘛”。牛耀武故意嬉戏刘瘸子几句，还是跟着去了门楼口。
　　 那件沾满尘土的棉袄，只盖住了“哑巴”姑娘的整个身子的中间部分，两只修长的腿露在了外面，嘴唇干得像是要裂口子，眼睛似闭非闭。牛耀武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试了一下，又翻看了几下她的眼睛，回头瞅了瞅身后的刘瘸子问道：“高烧了，咋办？”
　　 “你是大夫，咋还问俺咋办呢？”刘瘸子一瞪眼说道。
　　 “俺孙子昨晚半夜才到家，家里没有闲屋了。要不就抬去你家，俺去拿药给打针输液。"
　　 “俺……俺……俺”。
　　 “俺什么俺，你一个人住俩屋，不抬你家抬谁家？你去找人帮忙，俺回家拿药。”不等刘瘸子“俺”出个四五道六，牛耀武用眼睛早就瞪上了他。
　　
　　 二
　　 姑娘缓缓地睁开双眼时，太阳早已升起，那灿烂的阳光照在“哑巴”姑娘的身上，暖暖的。可是她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跋涉，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只是使劲地润了润嗓子费力的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睡哪儿，只是把手伸进被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闭上眼睛又睡了去。朦胧中，感觉嗓子湿湿的，仿佛有一条小溪从自己心里流过。却又远远的附着一个陌生的声音……
　　 “隔一会再给她喂点水，醒了也别给吃干的，只能喝稀粥，一定是热粥，这丫头饿坏了。还有，她身上有两个月的喜了，不能随便给她吃别的药。另外，你小子可别对人家动歪脑筋。”刘瘸子涨红着脸记下了赤脚医生的话，给哑巴姑娘又喂了几口热水。回头把炕给烧得暖烘烘的。
　　 锅里的大碴子粥已经添了好几次水。可刘瘸子却蹲在灶门口不敢进屋。光棍子日子过了几十年，冷不丁住进一个来历不明而且还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刘瘸子心里着实着了慌。甚至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边琢磨着一边还是往饭盆里淘着粥。
　　 刘瘸子把盛好的一大碗粥和咸菜悄悄地放到了炕头，一眼也没敢多看炕头上睡着的姑娘。往灶膛里又添了几根柴禾，扫了扫灶门口洗洗手就出了自家大院。
　　 姑娘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黄昏，窗外又是滴答的雨声，可是“哑巴”姑娘却丝毫没感觉到昨天那样钻心的冷，反而感觉浑身暖暖的。环视了屋子几眼，却突然看见屋门口有一张很陌生却一直微笑着的女人脸，圆圆的脸蛋，大眼睛白皮肤，一说话一露两个小酒坑。
　　 “姑娘，你醒啦？饿了吧？”说话的声音脆脆的，像是有风铃在窗口响起。“这是俺小叔子家。你就叫俺刘嫂吧！俺兄弟看你病了，为你找了先生，你好点了吗？”说着弯腰为“哑巴”姑娘垫了垫枕头。
　　 “你别害怕，俺兄弟光棍一个，把你弄进他家，觉着大男人家家和你待着不合适，就把俺叫来了。先喝口粥吧！俺家小叔子都给你热了好几遍了”。刘嫂子嘴说着顺手就扶“哑巴”坐了起来。“哑巴”姑娘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睁着一双不是很精神的杏核眼怔怔地望着刘嫂，又看了看盖在自己身上的那床军用被，还有穿在身上的绿衬衫。
　　 “你不想说话就不说话，吃饱肚子躺下歇着，俺家小叔子已经把炕给你烧热，你放心，俺家小叔去睡豆腐坊。这院子里没别人。你的衣服俺会给你晾好。”刘家大嫂也不用姑娘搭腔，自顾自的一边上炕一边唠叨着。
　　 还是和昨天一样味道的咸菜，一样味道的玉米大碴子粥，只是姑娘没有和昨天一样喝的那么猛，而是一口一口的被刘家大嫂喂着。想必是刘家嫂子看着这姑娘心里甚是喜欢，越笑越甜。
　　 “姑娘，你别怕，好好睡觉吧，俺叫兄弟不回家，俺出去时把门给你锁上，你别害怕，明天来看你，再给你打开。你放心，也不会有别人来。”刘家嫂子一边没完没了的说着一边给掖了掖被窝。出了屋门时真的把门上了锁，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仿佛捡到了金元宝一样的快乐。
　　 “哑巴”姑娘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起炕，只是无奈的望了望陌生的屋顶，眼泪从眼角流出，顺着侧脸流进了耳朵。手禁不住又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摸了摸。
　　
　　 三
　　 “姑娘啊，昨晚睡得还好吧？”第二天天刚亮明刘嫂就来了，一边开着锁，一边在门外说着。没等刘嫂开大了门，“哑巴”姑娘一下子就从门里挤了出去，在院里四下张望着，没容刘嫂明白过来就匆忙走向了院墙西角的厕所。
　　 “哎呀，看俺这脑子，只顾着你的安全了，没想到你夜里会上厕所。”一边拍着自己的脑门一边不停地笑着说。刘嫂说完在窗台上放下了锁。进屋端起一个大碗，冲着厕所喊道“姑娘，俺去豆腐房给你带碗豆腐脑，你在家等着。”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刘家嫂子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说起刘嫂，则还有老刘家的一段故事。
　　 刘家两代都靠做豆腐过日子，早些年，生产队时队里建了豆腐坊，因为老刘豆腐手艺好，就被请进了豆腐坊。后来包产到户，豆腐坊就承包到了老刘家。老刘家不光做豆腐，还承包了豆腐坊旁边的机动地，盖了几间猪圈养了几个老母猪。豆腐做得好，老母猪也养出了名气。可不知咋地，老刘媳妇却一直没怀上一儿半女。东医西治总算怀上了，老刘乐得合不拢嘴。可是不到三个月流产了。盼星星盼月亮的两口子，又开始医治。隔年腊月顺利的生下了大儿子，为了孩子好养活取了个谐音名字叫做刘德柱，这一留住了不打紧，次年又生了老二。老刘一高兴说福气来了，给老二取名叫做刘德福。
　　 有了孩子的小日子犹如装上了车轱辘，转的比平常更快了。一边忙碌着豆腐坊和老母猪的营生，一边忙碌着老婆孩子。老刘这一勤奋，一不小心又添了个老三，大家都说福禄双全了，老刘到很听劝，直接命名老三刘德全。
　　 孩子多了累煞娘。三个大小伙子，老刘两口子琢磨着趁年轻多干点，好给孩子们打下点过日子底子，就整天忙呼在豆腐坊和养猪上。老三刘德全天生腼腆，话少。整天屁颠屁颠跟在哥哥们后头玩耍，没受过多少欺负，玩得不亦乐乎，也就不怎么爱哭爱闹。
　　 十四岁那年，正直青春期发变。这老三腿根长了个疮，这小子没好意思说话，疮化脓了，越长越大。爹妈发现走路不对劲时送去医院，医生说来晚了，疮已经烂得厉害，影响到了腿部神经。长大了可能还会影响到生育能力。就因为这，老三刘德全落了个残疾。为了孩子，怕儿子内心受伤，两口子保守着秘密，当时没有告诉孩子会影响到生育能力的问题。后来的日子，村里人只知道老刘家三小子腿残了，一瘸一拐，背后也就给顺口改叫了刘瘸子，当面就叫刘老三。渐渐地也就忘记了大名。
　　 这刘家弟兄仨在爹妈的勤奋影响下，老大学习刻苦考了个师范就读，后来在村里当了老师。邻村的姑娘刘一芳看上了不光长得俊朗而且还是铁饭碗的刘德柱，德柱也看上了俊俏善良的刘一芳。两刘并一家，刘嫂就这样嫁到了做豆腐老刘家。
　　 豆腐老刘家老二天生外向主意正，高中未毕业就丢下课本自己报名参了军，在远方部队转了正娶了妻，一去就是好多年。老三自打那年腿落了残，抑抑郁郁好几年，耽误了学业，后来在爹妈和大家的劝说下接过了老刘家的豆腐坊。也许是忙碌忘记了忧伤，这刘瘸子在卖豆腐的日子里看到了生活的阳光，每天起早贪黑的做好就出去卖豆腐。只是有人时常来给提媒时，老三总是不瞅也不看。
　　 豆腐老刘老两口子完成了平生的夙愿，给仨孩子一人张罗了一所大瓦房。自从把豆腐坊交给了始终不愿意相亲的老三，老两口子心知肚明老三的苦衷，也就不再勉强儿子。后来搬到了老二刘德福空着的院里住。再后来，听说刘德福升了官，老两口子就锁起门院跟着儿子去了远方的城市享清福。
　　
　　 四
　　 话说刘嫂拿着大碗到了豆腐坊门口，没容进门就亮开嗓门使劲的喊：“老三啊，老三”。这人没进屋，嗓音先进了豆腐坊。刘瘸子闻声是自家大嫂，也就没迎出来，只是一边点着豆腐，一边抬眼望着门外。
　　 “老三啊，俺看那丫头长得真不错，眉清目秀的，条个儿也好，脸蛋也漂亮。等她好些了你和人家唠唠话，看看能不能问出她是哪儿的家？问问有没有许婆家。”刘嫂定是相中这个飞来的姑娘了，咋看咋觉得应该和小叔子是一家。
　　 “嫂子，看你咋说话。人家只是路过的，俺也只是看她生病了救救她。”刘瘸子盖好点完豆腐的大缸，接下嫂子的话茬说道，“嫂子，你看好时间，我出去一会儿。”l刘瘸子突然想起了点什么，丢下一句话给嫂子就走出了豆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