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宅前种梓，宅后种桑，《诗•小雅•小弁》中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从这里可以看到：桑树是父母亲手所栽，所以应该像敬奉祖先一样对待它，桑梓也成为家乡的代称。张衡的《南都赋》写道：“永世克孝，怀桑梓焉；真人南巡，睹旧生焉。”表达的就是对家乡对父母的思念。
　　 在我家后院的东南角，长着一棵桑树，树干有碗口粗，主干有一丈来高，黑褐色的树皮非常粗糙，树干挺直，树冠丰满成半球形，枝条柔软，像一位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女子。从《诗经•小雅•隰桑》中“隰桑有阿，其叶有沃”的描述，可以看出桑树是喜欢低湿的地方，但我家的桑树生长的地方地势是有点高的，因为它的旁边有一口红薯窖，为了防止窖里倒灌雨水，整个院子东南角窖口的地方是稍微高一点点。黄土高原雨水较少，桑树长在院子里，既没有人给它浇过水，也没有人给它施过肥，然而我家的桑树依然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高大挺拔。
　　 在我的家乡合阳，人们把桑树叫雪青树，桑葚叫雪青。顾名思义，我想应该是根据桑葚的颜色为这种树来命名的。雪青色其实就是紫色、紫罗兰色，桑葚熟透的时候，就是深深的紫色，它的表皮非常薄，稍微碰一下就会破裂，因此熟透的桑葚是到处染色的，掉在地上土地变成紫色，拿在手里手也被染成紫色，吃桑葚时嘴唇和舌头也变成了紫色，不过这倒不要紧，冲洗一下就好了。
　　 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经常在桑树下玩耍，围着桑树转圈圈玩游戏，这时候就会唱着合阳花花：“你吃了我的桑葚歇了我的凉，你却把樗樗封了王。”那个年代，正是文革时期，除了几首歌唱文化大革命的歌曲，没有什么儿歌，也没有什么流行歌曲，戏曲也只有样板戏。我们平时会唱的就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那几段合阳花花。在桑树下面唱这段花花，也算是应景了。但我那时小，并不知道这段花花说的是什么意思，一群孩子拍着手，一边跳一边唱，只觉得桑树好可笑，我们不也是吃了你的桑葚又歇了你的凉，至于封谁为王有多大的区别呢，可笑的桑树又生什么气呢？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里面的传说和光武帝刘秀有关：西汉末年，外戚掌权，王莽纂位，刘秀被迫外逃。一路上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历尽坎坷。有一天，饥寒交迫，竟饿昏于荒郊，幸遇桑林，得桑葚充饥才保住了姓命。后来刘秀称帝，建立东汉，因感念桑树救命之恩，御笔亲题“树王”，制成金牌，命大臣去钦封桑树。只因糊涂大臣不认识桑树，错把金牌挂在了椿树上。桑树见椿树无功受封，气破了肚皮，因而树皮至今多有开裂。当年目睹错封这一幕的柳树，在一旁笑扭了腰，直到现在身子还是弯弯的。当然，如果现在唱这首合阳花花，我知道不能像儿时那样嘲笑桑树了，从主持公道的角度应该站在桑树的一边，指责抱怨刘秀，来诉说自己所受的委屈。不过，桑树树皮裂缝确实很大，凹凸不平粗糙的表面，凹进去的地方甚至可以放下一个小指头。
　　 除此这外，在一年四季里头，桑树最能让我注意到它的时候，是桑葚成熟的那几天，也是桑树枝叶最繁茂的时节。每年芒种前后，也就是收麦子的时候，桑葚红了，成熟的桑葚吸引了许多鸟雀，它们成群结队，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地站在桑树上面，津津有味地啄食着桑葚。每当看到鸟雀吃桑葚时，我就特别想变成飞鸟，飞上枝头尽情地吃一顿甜美的桑葚。然而现实中的我终究不会变成飞鸟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鸟儿们在享受着桑葚的美味。那个时候，我就痛恨桑树为什么长那么高，又讨厌桑树顶端的枝叶为什么那么细那么柔软，即使爬到树上还是摘不到多少桑葚的。如果有大风吹过，或者每天一大早，地面上就落下不少桑葚，有的鲜红，有的紫红，也有还没有变红的绿色或半红半绿的。我们一帮小孩子就在树下拣红的紫的吃。
　　 桑葚成熟的时候，大一点的孩子会到我家来摘桑葚吃，他们会爬树，可以爬到分枝那里。看着他们在树上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小一点的只能在下面垂涎三尺了。那些在树上吃了一些桑葚的大哥哥大姐姐，还是讲义气的，他们会摘一些丢下来，给我们站在树下眼巴巴地望了半天的小孩子吃一点，这时候一群孩子是皆大欢喜。
　　 我家的桑树结的桑葚，个头很小，只有花生米粒那么大，圆圆的，甜甜的，香香的，还有一丝丝酸味，真是酸甜可口。桑葚熟透了，拿到手上，紫红的汁液把手染成红紫色了，而且像所有的果汁一样，有一种粘乎乎的感觉。后来看到超市有卖桑葚的，样子很漂亮，个头也大了不少，包装非常精致高档，我买了回来吃，既不甜也不香，全然没有小时候吃家里树上桑葚的半点滋味了。买过几次，我终于放弃了在超市买桑葚的想法了。
　　 那么大一棵桑树，可桑葚却吃不到多少，每天羡慕着鸟雀有口福，地上拣的太少，吃得不过瘾，我们一群小孩子就拿着家里用来喝水的糖瓷缸子，去村里小桑树林里摘桑葚吃，那片桑树林比较矮小，但叶片比我家桑树的叶子要大得多，颜色也比我家桑树青翠一些。几个人合伙扯住桑树枝，倒是可以摘到不少桑葚，把它放在糖瓷缸子里。那里的桑葚也比我们家桑树上结的大了好多，稍微长一点，但那个桑葚似乎不怎么红，紫色的更是难以见到，也许在我们之前早已有人摘过了，总之摘到手的桑葚不怎么甜，味道比较酸，吃起来生硬了很多，还有一股涩涩的味道，摘过两次就没有兴趣了。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想搭梯子上树摘桑葚吃，父母不同意，说桑树太高，树枝太柔软，万一梯子跑偏了是很危险的。我就琢磨着其它办法，后来趁着父母不在家时偷偷地学爬树，一开始爬不了多高，一次、两次……功夫终于没有白费，我终于可以爬到桑树上摘到桑葚吃了，但是我的爬树水平不高，不敢去树的分枝上，能够摘到的桑葚仍然有限，真正结桑葚多的地方都在树梢上，能充分吸收阳光的地方，我是无论如何都够不到的。
　　 有一年，姐姐不知从那里弄了一些蚕卵，摘了桑树叶子养蚕，我只记得姐姐每天悉心照料那些蚕宝宝，也曾看到白白胖胖的蚕宝宝蠕动的样子，听到蚕宝宝吞吃桑叶时沙沙沙的声音，还记得蚕宝宝拉出来像黑芝麻一样的粪便，每天要及时的清理。最终的收获是十几个蚕茧。但那次养蚕，也许只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我们北方人本来是不养蚕也不会养蚕的。后来才知道，那时全国上下正在搞“农业学大赛，工业学大庆”的运动，在北方推广桑基农业，结果却是不了而了之。
　　 有关桑树的记忆，最有趣最深刻的当然是小时候用桑叶染红指甲的事。
　　 每年春天，家家户户都会或多或少种几盆花，鸡冠花、烧汤花（夜来香）、指甲草等，指甲草也就是凤仙花。我们家在后院有一个花墙，有砖块垒成镂空的，有一米多高，一米五长吧，花墙上摆放着五六个花盆。每年春天都要种几盆花，其中一定会种两三盆指甲草的。放暑假的时候就是指甲草盛开之时，白色桃红粉红大红，这时女孩子就开始商量着染指甲的事。傍晚的时候，从桑树上摘下一些叶子，吃过晚饭，将盛开的指甲花摘下来，放在碗里或是捣蒜窝里，加上明矾，用擀面杖或捣蒜杵把花捣碎，看它变成花泥状，就可以开始染指甲了。通常都是大一点的女孩做这些事情，帮朋友或妹妹染指甲。
　　 帮别人染指甲的人，先拿一片桑叶，平铺在自己的手掌上，染指甲的人把自己的手指头放在桑叶的正中心，指甲朝上，包的人挑出来花生粒那么大的一点指甲草泥，安放在指甲上，指尖上马上会感到一丝凉爽，然后用桑叶把手指头以及手指头上的指甲草泥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用细线子扎好，扎的时候要注意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太紧了，手指会缺血麻木不舒服；太松了桑树叶连同指甲草泥容易脱掉，指甲染不红的，这个松紧度的把握全凭细心和经验。那时，我家做这些事的多数是二姐，摘桑叶摘指甲草，把指甲草捣碎，替我包好指甲，晚上睡觉时要注意什么，都是二姐告诉我的。这个晚上，包好手指头后是不能干活，不能随意弯曲的，也不能挠痒痒，要是半夜上厕所，二姐会帮忙的。如果不小心把桑叶抓破了，指甲草泥会把衣服床单被子染成红色的，指甲也染不红了，就会前功尽弃。
　　 第二天一觉醒来，就会发现桑叶已经半干枯了，颜色也变黄了一些，包在指甲上的桑叶已经变得很松了，很容易褪下来，再看看手指甲，都染得红红的，甚至手指头上的皮肤也会染成红色。起初并不是很漂亮，等过上三五天，洗脸洗衣服洗碗，手指头上皮肤的颜色就恢复了正常，只剩下手指甲是鲜红鲜红的，非常漂亮。过一周左右，指甲长出一点点白白的新月芽时，染的红指甲就是最漂亮的时候。可惜这种漂亮没有多长时间，很快指甲上白的越来越多，红的部分越来越少。染过了红指甲，一群女孩子经常凑在一起，比谁的指甲颜色更鲜艳，谁的指甲更漂亮。假如谁还没有染红指甲，回去后她一定会缠着她的姐姐或妈妈要染红指甲，在她看来，没有染指甲，和别的女孩子玩都不开心。
　　 因此，在暑假期间指甲草盛开的那段日子里，每天吃晚饭的前后，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大姐姐们，经常来我家摘几片桑叶，给家里的小女孩染指甲。父母对邻居的要求是一律答应，有时父亲还会帮他们摘桑叶。用桑树叶子包指甲，是非常好的选择，叶子是桃子状，叶片有巴掌大也正好合适，还有桑叶质地非常柔软，弹性又好，不会因为折叠包裹拉扯就破裂变形。至于大人呢，多数不染指甲，也有一些年轻的大姐姐大娘大婶染的，也有的只染一个大拇指或小拇指。还有的小女孩连脚趾甲也染得红红的，而我只染过手指甲，二姐说，染了脚趾甲再好看也没有用，成天裹在鞋里头，别人都看不见；再说脚趾头太短，也不好染。
　　 分田到户以后，人们比在生产队时忙碌多了，从早到晚都在田间干活，渐渐地用指甲草染指甲的人少了，以至到没有了。也许后来商店有了指甲油卖，人们有了更方便更快捷的办法染指甲了。现在想起来，我还真的只有在那个时候染过红红的指甲，并且经常自我欣赏，也只有那个时候刻意地臭美过呢！直到现在，看到指甲油染的红指甲，我都觉得那个时候用指甲草染的红指甲更漂亮，染的过程更有趣。
　　 小时候也见过桑树干上长出来的木耳，个头小小的，是灰白色的，摸着毛茸茸的，那时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就把它掰下来扔了，后来才知道它是古药书称桑耳的东西，性味甘平，能治疗肠风、痔疮出血等许多疾病。
　　 有时也会听到父母商量要伐掉桑树，讨论桑木可以用来做什么，记得有人说桑木适合做扁担，我还在猜想，这棵桑树能做几根扁担呢？如果伐掉它，从此就吃不到桑葚了，多可惜啊！
　　 现在家里的桑树早已被砍伐掉了，桑树的形象桑葚的美味只留在记忆里，和桑树相关的故事却是记忆犹新。“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陶渊明的《归园田居》至今流传，我想是因为他描绘出农村生活与桑树相关记忆，这种记忆也是许许多多中国人的共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