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拈花一笑
空气中弥漫着油菜花的馨香,四野金黄。她抱着一本琼瑶的《窗外》,躲在宿舍,看了大半天,像沉陷在花海里难以自拔。傍晚时分,她站起来伸懒腰,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闪过窗外,心里悄然一颤。最近一段时间,他有事没事就来到她窗外。但她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此时,她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转身去洗脸。他手拈一束油菜花,微笑着推开门。夕阳斜射,他俊朗的身形,边缘像镀了一层金,菩萨似的杵在门口。她转头看他,他嗅着油菜花说,和你一样香。
一瞬间,她又想起母亲活着时,反复给她讲过的,关于她父亲的老故事。
那年秋天,视野所及,到处都是黑纱、白纸花伴着眼泪在飞。大队部的会议室,改成了灵堂,条几改成了香案。上面摆放着青松翠柏,簇拥着披了黑纱的主席像。社员们早上下地干活之前,都要排队进入灵堂默哀三分钟。在灵堂入口处,要先在胳膊上戴好黑纱,胸前别好白纸花。
父亲手捏花蒂处的细铁丝,总是夹不上。正在紧张地摆弄时,站在他旁边的妇女主任,突然哭起来,哀叹了一句:“我的个亲娘哎。”父亲觉得错了,明明主席是男的,怎么就成了她的“亲娘”?他早上出门时,妇女主任的亲娘,正挎着一大篮猪草去河边。缆绳勒得她直塌肩膀,硬生生拽下衣领处的扣子,一只瘪塌塌的奶子耷拉着。这一刻,他想到妇女主任亲娘那个熊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父亲被民兵营长视为阶级敌人,关进了大队部杂物房。民兵营长开始对他进行审讯,劝他认清形势,坦白从宽。审讯持续到中午,父亲什么也说不出来。民兵营长回家吃饭前,威胁他说,你要是下午还不交代,就挂“现行反革命”的牌子,押去镇上游街。父亲在午饭时,用自己的裤带上吊了。
那年,她才四岁。父亲的死,让娘悲痛成疾,三年后也撒手尘寰。她成了孤儿。村里的婶子为她找了寄养户。养父母视她如己出,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都真心实意地暖着她。但娘临死前,种在她心里的冰凌花,让她始终都用一双冷眼,仇视着眼前的他。
屋里氤氲着女人味儿。她勉强给他让座。他跟她要水喝,说,我在外面看了你半天,你头都不抬一下。她倒了杯开水递给他。不知道是她松手太快,还是他没接住。茶缸掉到了地上,哐当一声,热水泼了一地。幸亏他脚移动得快。她失声叫了出来,弯腰去捡茶缸。腰身处上衣上升,裤腰下滑,露出一截雪白。
他突然拦腰抱住她。霎时,她惊得头发懵,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绷紧了。她转头求救,却看见躺在门边的那支油菜花,细茎断处渗出汁液,黄花鲜嫩着……
激情过后,他瘫软在床上。她抹干眼泪,起身拎起了暖水瓶。这是最好的机会。她掂量了下,就算砸不死他,也该烫他半死。他父亲早已不是民兵营长,几年前就见了阎王。
他闭着眼睛,如释重负地说,求你杀了我吧。他躺直身体,脸上露出早有预谋的平静,说,不杀我你也可以去报警。明天的报纸新闻会说。某校教务主任强奸女教师被抓,之后我就在牢里安心想你。如果你什么也不做,那你就该是我的女人。
地上的那支油菜花,映着一小团昏黄的光,在慢慢地枯萎。她终于放下了暖水瓶,找了一个茶杯,盛上清水,捡起那支花插了进去。整个晚上,她都在默默地流泪。
次年清明,他们一起到郊野祭祖。在两对老人,四块一字排开的墓碑前,他们烧纸钱、放鞭炮,默默忏悔完后,她突然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想我娶到你真是福气!她摇摇头。她背叛了娘的遗言,嫁给了仇人的儿子。但她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你后悔嫁给我吗?他问。
我喜欢你拿着油菜花进门的样子。
微风吹过,遍野的油菜花香,混合着燃烧的纸灰味,一波波涌起。在广袤的天地间,他们变成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