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恰遇花开(征文·散文)
常因一句话,一首歌,会不由地想起一个人或是一段往事来。当读到吴越王钱镠写给妻子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时,心无端地瞬间柔软。英雄若此,可用三千铁甲射住钱江潮头的铁血男儿,原来并不只是一介莽夫,纵横豪迈之外,还在心中偷偷掘了一片温柔的湖。
“陌上花开……”,低回沉吟中,不由想起了那次遇见的花开。
向来行事只求随缘尽兴,所以去耕读村玩的时候并没有多做准备,只是那天清晨被鸟声唤醒,随风飘荡的青草味的丝丝甜香直逼肺腑,这满眼春光好得让人不忍辜负,如果不去好好享受一下真的有负造化美意。想起几天来朋友圈常常邂逅的耕读风光,那一片山水,一派田园,像个淡雅的女子,眉眼盈盈,柔美恬静,是值得去做一番探访的。
在“耕读”叫做“埂头”的时候,曾有个水泥厂,终年烟尘弥漫,染得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后来水泥厂关闭,村庄整治,修建了亭台楼阁,还把那个溢满污水的池塘疏浚成一片小小的湖,春来杨柳堆烟,桃花灿若云霞,那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也改成了颇有文化内涵的“耕读”,这段经历,像极了童话里的灰姑娘,凭着金舞衣、水晶鞋,端庄的举止,美丽的舞姿,无可争议的赢得了王子的爱情——耕读也是经过这样的脱胎换骨,吸引来了远远近近的观光客。
耕读之美,全在于那汪水。
虽然水面并不宽广,目力所及,恰好能不费力的把整个湖面纳入眼波,湖小巧如一方砚石,四周垂柳依依,像是砚上古意森森的花纹,春来柳丝刚刚绽开青眼,淡淡的绿意像氤氲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青烟,和着散不去的雾气,湖水也有了一番寒烟轻绾,烟水迷离的感觉了。
一株桃花,临水而红,花枝探入青碧的天空,落满了阳光的薄金,朵朵遂拥有了玉一般地润泽;桃花流水,向来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绝妙搭配,娇花照水,花因水而娇艳,水因花而妩媚,两厢映照,相得益彰。
游人很多,有的也不顾微微荡漾的水波打湿了鞋面,踩着“咯吱,咯吱”的砂石路,沿着湖边漫步;有的结队踏上通向湖心的木桥,倚着栏杆,任那掠过湖面的微风吹起发丝,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沁入肺腑,那是山水的气息,也是早春略带青涩的气息;也有人租一条船,轻荡一桨,小船悠悠的,漾入波心深处……
科学家说,人类最初的生命诞生于海洋,母腹中的胎儿也是日日游弋于水中,这种和水的渊源,使人对水有了天然的亲近感,在水的轻波细浪里,人是不是就可以重新做回赤子,无欲无念,无忧无虑?
我在岸边坐着,沉默如湖畔一柳。柳是长发飘飘的温婉女子,柳丝低低垂入水中,纠结着是该打捞坠落的阳光,还是该缠住一片飘过云影?我坐着,任思绪飘过粼粼波光,越过菜花盛开的重重田野,去回想我的来处,我的老家。
这一切我都曾拥有过,这水的清波,岸边的柳色,依水而建的草寮,都是我曾实实在在拥有过而今天却无法再走进去的,一个在乡村长大的人,在二十年三十年后需要凭一张门票,去寻一处复制出来的田园,细细的咀嚼一段古老的乡情,沉浸于这样的回味里,又该是怎样的一种苦涩的心情?
那时的春天是没有围栏的。春光把漫山遍野都染绿了,几场细雨,枯瘦的小河日渐丰盈,河滩上,杨柳急着吐出新芽,枝条多汁柔软,随意砍一段柳枝,横着划两刀,小心地旋下一圈皮,就成了一只柳哨子,放嘴里“嘟嘟”地吹,吹出一些不成调的音符,柳皮有些苦,就狠命吐出几口苦水,又接着拼命地吹。
大观园初成,贾政一行游园,眼见青山斜阻,杏花喷火蒸霞,不觉笑道“此处倒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不免勾起我归农之意”。此山此水,熟悉如故人,唤起的岂止是归农之意?像是一副山水长轴,你是它的旧日主人,而今辗转相逢,却赫然印着别人的钤记,把玩之间,风物还似旧,春水碧绿桃花淡红尽情的渲染着春天,你却注定只能是个垂手的看客,临行,甚至带不走一枝春色!离家那么久,故园春来,那片山水谁来领管,年年柳色又该向谁而绿?惆怅的几乎有浅浅的悲哀了。
往回走的路上,看见路边一块牌子,写着“杜鹃园”,看看天色还早,就信步走进去看看。
乍见之下,我竟不相信那是杜鹃,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高高的树干,开着硕大的红花,我想,那是茶花吧。也许栽树的人也怕有人迷糊,就在树上挂了个小牌——大树杜鹃(移栽自云南深山)。
这杜鹃完全颠覆了盘栽杜鹃和普通映山红秀气娇小的形象。树高,褐色的树皮,剥落得左一片右一片,斑斑驳驳的显得饱经沧桑极为苍老;叶长而厚,如苍劲的手掌托住花;花朵大,分不清有几朵小花紧紧的拢成一簇,一团一团如燃烧的火苗,热情奔放,又端庄凝重,树之苍老,花之艳丽,我的心被莫名的感动着,仿佛那些花一朵朵从枝头飘离,在我心头汇集成河,让我委顿着的心瞬间满溢着欢喜。原来美丽也可以像地裂山崩,如此震撼,如此惊心动魄。山茶花也有这样的美法,只是它没有古旧的枝干可托,就像廊前的灯笼,红得没有重量显得飘忽,而这种红却是庙宇的大柱,美得古朴庄严,美得深沉凝重。
四下无人,庆幸在这蓦然相逢里,可以安安静静的独对一树花开。阳光照着我,也照着花树,我们共享一份喧闹中的宁静,也共分这春日渐渐西倾的暖阳,我看花,花也凝视我,只觉这一刻,我们呼吸与共,心意相会,忧伤平复,快乐沉潜,这种感觉任何语言难以表达。只觉多年积在心里的结,任何不快在这默默地对视里烟消云散。
米芾终日醉心于石,一日见衙内立一奇石,当即乐得手舞足蹈,连说:此足以当吾拜。肯为一石俯身下拜,那么石必是以清奇的骨骼或者桀骜的气度而让人忽忽如狂有了甘心一拜的冲动。石有石骨,花有花姿,得遇一花而倾心,岂不是可以让以后的日子都一一染上神秘清芬?
人人都在寻找和自己心灵相契的一处山水,一个人,或者一花一石,来和自己做互相鉴照,互为知己,在我如此花和此花如我的惊为前世旧识的欣喜中做一番彼此印证。这样的相知相契,不在于她有多美丽多妙曼,有时仅仅是一个眼神,一句话语,甚至一个不经意的手势,就唤起你心中渴望已久的感觉,你一眼认定,哦,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景,在你心底早成了形,一次次呼唤着的,今天出现,只是久别重逢。
不期而遇是为缘。缘来而聚,缘去而散。耕读,这一处让人怅惘之地,因为这一树花开,一面之缘,又让我反复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