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忏悔
如果不是叔父发下狠话,说要把他从家谱中彻底除名,也许这一次他仍然不会回来。
还好,他到家的时候父亲的遗体刚刚被装入棺木准备出灵。做为长子,他应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任凭“知客人”喊破了嗓子,他仍站在一旁没事人一样无动于衷。
叔父叹了口气,把小侄子拽到身边,说:“老疙瘩,就当你爹妈只养了你这一个儿子吧。”
小侄子领会了叔父的意思,扭头无奈地看了大哥一眼,走到父亲的灵柩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把燃满纸灰的泥瓦盆捧起顶在了头上。随着“知客人”的一声大喊:“起灵喽!”小儿子瞬间泪奔,把头顶的泥瓦盆重重地摔碎在地上,双手接过“知客人”手中的灵幡,嘶哑着嗓音哭喊道:“爹,儿子送您上路了!”
送葬的队伍拖得很长,都是村里的父老乡亲。他低着头走在人群的最后,刻意地拉开和村民的距离,尴尬地躲避着村民们的目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声誉三年前就在村子里臭名昭著了。
就在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母亲病逝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他的继母。父亲希望他做为长子能够回来为母亲摔瓷盆扛灵幡。结果他直接就拒绝了,说:“她不是我妈,我没有这个义务。”
父亲说:“她虽然不是你的亲妈,却视你为亲生的儿子。你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哪一样她不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尽职尽责地在做。晚上睡不着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结果,他没有来。葬礼上村民们议论纷纷,都说他是一只白眼狼,是一个忘恩负义没有人性的畜生。有人说,上学时别人家的孩子带的午饭是玉米碴大饼子就着咸菜疙瘩,他天天吃着白米饭嚼着鱼肉咸鸭蛋;有人说,七十年代家家户户日子过得那么艰难,他在村里同龄人中却第一个穿上了皮鞋戴上了手表;有人说,纯粹是后妈给他惯的,越对他好越不识抬举,当初就不应该对他那么善良。
那时他已经十五岁了,继母对他的好他的心里是明镜的。但他始终认为那是在讨好,是一种虚伪的巴结。他觉得,自己和继母的关系不是那种你对我好就能替代得了的骨肉亲情。有时他甚至想,这个女人咋不生一场大病烧坏掉脑子,或者遭遇一场车祸失去一条胳膊。直到弟弟出生,他的心里才稍许得到了一点平衡。因为弟弟生下来后不久就得了小儿麻痹。他偷偷窃喜,觉得这是这个女人应该得到的报应。
就在继母去世后不久,他给父亲打去了电话,要求父亲搬到城里跟他一起生活。父亲故意问,是不是把弟弟也带上。他说,那个女人生出来的残废跟他没有关系。父亲暴跳如雷,大骂:“你真就是个没人性的狼崽子。你的心是铁打的吗?你弟弟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讨上媳妇,不帮忙也就算了,你还这样侮辱他。我算看透你了,你不就惦记着我这点伤残老兵抚恤金吗?告诉你,从此以后你就死了那个心吧!”
听父亲这样评价自己,他也发怒了,对着电话吼道:“和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是亲的,那在你眼里我算什么?抱养的?捡来的?既然你这么看不上我这个儿子,那我们父子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从这次争吵之后,他再也没有跟父亲联系过,直到弟弟给他打来电话,他才知道父亲去世了。然而,他并没有显现出半点儿悲伤,跟弟弟说:“你是爹的亲儿子,你能为他养老,也能为他送终。我不回去了,就当爹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后来,家族的几个亲属又连续给他打去了电话,他仍旧坚持着自己的主张。最后,叔父打来电话,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才让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有了一丝的松动。
叔父在电话中不容置否地告诉他,他父亲的遗体要在家里停放三天,如果在父亲出殡的时候他不出现,那他的名字将在家族的族谱上永远被清除。他害怕了,倒不是因为自己,他还有儿子,孙子也已经三岁了。名字被逐出家谱,他没有办法跟儿孙交代啊!
他硬着头皮回来了,虽然没有履行长子摔瓷盆、扛灵幡的义务,但叔父还是原谅了他。
父亲的骨灰下葬到墓穴中,弟弟把一个小盒子交给了他,那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打开盒子,里边是几张存款单,还有一页写着几行字的信纸。那是他熟悉的父亲的字体:你们哥俩都是爹的儿子,你弟弟腿有残疾,爹在某些时候可能会更心疼他一些,这个你应该理解,只是你疑心太重。听说你想换个楼房,爹这几年给你攒下了五万元钱。你不要嫌少,爹只是一个享受国家照顾的伤残老军人,补贴并不多,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看到这里,他捧着盒子的手颤抖了,父亲拖着一条残腿在田里劳作的身影顿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老大,回家吃饭啦!”小时候父亲经常站在院门口朝对面田野里呼唤他的声音也钻入了他的耳骨。他的眼角有些湿润,放下手中的盒子,突然从站在身旁的的弟弟的手里拽下铁锹,疯狂地往下葬到墓穴中的父亲的骨灰盒上掘土。很快,一个硕大的土丘出现了。可是他仍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埋头掘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流淌。
他莫名其妙的举动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是在忏悔吗?人们面面相觑,但没有谁去阻止他。在大家异样的目光下,弟弟夺下了他手中的铁锹,说:“大哥,不要再弄啦!就算你把这座山挖掉都填到父亲的坟上,能抚平爹那颗伤痛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