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发现，那个他最欣赏的签约画家，画出来的东西是越来越偷工减料了。
　　 最初把这画家签到自己公司旗下，企业家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那会儿公司刚成立不久，正处在融资阶段。由于公司规模较小，而且主要经营的是字画——属于冷门商品，所以找不到一个有实力的投资人。说白了，企业家那时候最缺的就是一个靠山。
　　 一次偶然的机会，企业家在市中心最大的艺术品市场里遇到了迈驰集团的杨董。迈驰在十多年前就已然是全国知名的摩托车品牌，在本市，几乎占据了摩托车市场的半壁江山，因而企业家深知这位杨董在全市的地位。几番打探之后，企业家发现杨董极爱传统山水画，并且在山水画上有着很高的鉴赏能力，便决定连夜赶往百里之外的莫龙山请画家。画家那时已在山中过起了优哉游哉的隐居生活，成日与山川日月相周旋，固然不愿再出山作画，更不用提与公司签约了。
　　 企业家恳请道：“大师，您的山水画是全国闻名的，只用您大笔一挥便能助我公司渡过难关。现在字画生意难做，人们的审美情趣要提高，社会需要您这样的大师出世作画啊！”
　　 企业家很机智地把这句话的落脚点放在了“提高审美情趣”上，画家隐约感受到了企业家的诚意。出于鼓励和一点点的惭愧，他走进卧房拿出了两幅山水画，递到企业家的手上，说：“这地方我大概难以出去了，这两幅画就当是送你的。若能帮得到你，你一定要努力把字画生意做出去；如若不能，你就只好另请高明了。”
　　 企业家拿着这两幅画，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到达杨董所住别墅的门前时太阳已落入山中。他颤巍巍地敲开大门，很庆幸的是杨董刚好在家。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了大师的画作，杨董当即赞叹：“好画！画之逸格，最难其俦。这山水的布局和留白的处理可谓精到，让观赏者不觉此画为山水，而为仙境。好画啊！这位画作主人的功力可见一斑！”
　　 听到这番赞美，企业家当即提到了这次前来的用意。杨董踯躅了一会儿，爽快答应了，但他婉约地提出了一个条件：“我这人好龙，但不是叶公。您若能让那位画家朋友画一条龙，我自愿高价买来。”企业家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
　　 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是难上加难。莫龙山中隐居的画家不少，而且画龙的技艺都极其高明，可怎么才能说服画家，这是难的关键所在。
　　 企业家为此只好拿出更大的诚意——“您为我公司所作的画，卖出后的所有盈利我都将捐赠给慈善机构，您看这样如何？”画家听到这番话，在茅屋内踱来踱去，觉出这位企业家或许是个做大事的人，随即拿出一副《龙啸山中》的杰作。他说：“这幅画，帮你渡难。”说罢，提笔而作，不到一个时辰，一条半身龙赫然于宣纸之上。画家说：“这幅画，帮我渡难。”企业家虽一脸疑惑，却也不好过问。其实这也无需揣摩，大师画出来的画作，普通人又有何质疑呢！
　　 靠着画家所作的三幅画，或者说是靠着杨董的投资，公司的名气逐渐大了起来，企业在市场的面貌也焕然一新了。在某一天，企业家重新拿出了那条半身龙的画作，犹豫着要不要将其放入市场售卖。于是企业家拨通了杨董的电话，想让杨董来帮他参谋参谋。当那条半身龙的形象一进入杨董的眼中，杨董的眼睛仿佛立刻放出光来，笑道：“老弟有这么好的东西今天才肯拿出来让我见识一番！”
　　 “您说这是好画？”企业家想听听理由。
　　 杨董说：“这你就不懂了，龙和山水是中国传统元素，这位画家敢把龙身取半，在传统中坚持反传统，实谓留白的最高境界。”
　　 企业家似懂非懂地点头，杨董又说：“若你不懂，这幅画卖我如何？我出高价。”
　　 企业家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了，忙把画作拾起，口里支支吾吾地说道：“这画是大师给我为企业撑门户用的，我不敢卖出去啊，请杨董您见谅吧。”
　　 话音刚落，杨董推门而出。就在门“哐当”关上的那一刻，企业家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好点子，他拿着自己的捐赠证明，急忙赶赴到莫龙山寻画家。
　　 画家看到捐赠证明上用铅字打印的“贰拾萬圆整”，激动地答应了企业家的要求——和公司签约，专门画龙。当然，企业家也延续了那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凡是画家所作画的收益，公司分文不取，全部捐赠。
　　 这样的合作模式进行得非常顺利，画家所作以半身龙为题材的画在市场上也广受欢迎，他为公司带来的收益占到了公司总收益的百分之五十以上。企业家也好似做到了一诺千金，迄今为止，公司已为慈善机构捐赠了数百万元。
　　 有一天企业家登门拜访画家的时候，画家高兴地跟他说：“我不会再画半身龙了。”
　　 企业家问：“为什么？这半身龙卖得这么好。”
　　 画家说：“这要感谢你，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个不全人，会画几幅画了之后就开始疯狂地卖画挣钱。办公司、开画展、做演讲……结果是钱越捞越多，画越画越差。现在你的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名声在外头也传得响亮，是你帮我渡了难啊！”
　　 “哪里哪里，您帮了我才是。”企业家忙打手推辞，“那您往后准备画些什么？”
　　 “画全龙。”画家说。
　　 企业家的额头渗出来丝丝细汗，他问：“山山水水中画全龙，岂不是满满当当？”
　　 画家听出了他的意思，解释道：“山水画留白的真谛在于心灵留白，我的心完整了，至于画，留白多少何须斤斤计较呢？”
　　 企业家无言，只好沉默接受。
　　 画全龙的画家比比皆是，光是莫龙山的画家就有大大小小不下四五十个，市面上看得到的关于龙的画作也大多为全龙。这样一来，画家的画作就没那么多的市场了。要占有市场也做得到——降价呗，可画家每月的产量就那么几幅，若降价卖了收益自然就少了，怎样做赚的都大不如从前了。
　　 企业家的公司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就在前不久，杨董也突然撤了资。靠山没了，企业家再三思忖后，只好咬牙办起了画展，起初画家还很高兴地前去观摩，偶尔接受做一做现场讲解。随着画展举办的场次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高，企业家的慈善计划也停滞不前，画家终于明白了企业家的真实意图，感慨万千。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画家的画作从全龙又到了半身龙；又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从半身龙竟到了龙首。企业家原以为这样几近诡异的留白会有市场，结果是消费者根本不接受，龙首画一副也卖不出去。他慌张地带着这些画去请教画家，没想到画家神态自若地说：“卖不出去就对了，这龙无肉无灵，谁看了会喜欢呢？”
　　 企业家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早已被画家摸得清清楚楚，只好告辞。起身的那一刻，画家开始吟起诗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企业家回头，他的眼睛正落在画家的目光上，画家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了句：“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