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两只玉米棒
两只玉米棒能值多少钱?充其量也就七八毛钱。可这两只玉米棒却差一点要了一条人命!
这个差一点丢掉性命的汉子是我的同姓爷儿们和同村邻居,他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但和我的父亲是平辈,所以,我得叫他一声“叔”。
我的这个“叔”是村里最穷的人。自从分田到户之后,过去原本很穷的人家也都彻底“翻了身”,有吃又有穿。可我的这位长辈还是一如既往,过着艰难的日子。其实,他家穷,不是因为两口子懒,也不是因为田里不收。而是因为那个丑儿子。
这个儿子成了张合的一块心病。中国实行了计划生育,生孩子就少了,这是好事儿。可做父母的都想要男孩,不想要女孩,他们就把女孩给“计划”了,男孩子留着。女孩子长到十七八岁就出外打工,然后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不论天南地北地嫁了。所以,留在家乡的女孩越来越少了。物以稀为贵,女孩少了,不仅身价百倍,而且还挑三拣四的,长得不帅不嫁。张合的丑儿子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娶到媳妇,两口子急得天天吵架。
有一年,张合花了三万元买了外地一个大姑娘,可还没等生出儿子,就偷偷溜了;三万元可不是小数目,所以,张合家里穷,既不是天灾,也不是不会种地,是他买儿媳妇买穷的。如今,张合还住在他结婚时盖的土坯屋里;别人都有手扶拖拉机耕地了,张合还使着一头老黄牛。这么一个穷人在我们村里已经很少见了。因此,我的妻子对张合非常同情,把他一家三口人都上了“低保”。为此,有人还将我妻子告了:因为“低保”的对象都是残疾、久病不愈、丧偶和失去劳动能力的人,而张合一家都不符合这些条件。张合当然很感谢我妻子,常常让他老婆提了一些鸡蛋、鸭蛋送来。
也许是张合的感恩心态,导致他在和我们家发生“矛盾”时,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自责之中,这种“自责”像利刃一样,戳着他那颗脆弱的心。
起因就是两只玉米棒。
我的小儿子在县城里上高中二年级。暑假期间,他的一位“同桌”来我们家玩。这两个毛手毛脚的大孩子到庄稼地里闲逛。儿子的“同桌”看见了甩着紫色缨须的玉米棒。在城市里,很多人都喜欢吃八成熟的玉米棒,把这种玉米棒当做“补品”或“点心”来啃。一只玉米棒在城市里可以卖到一两块钱。儿子的同桌便要吃长在玉米杆子上的玉米棒。儿子见“同桌”喜欢,也不管是谁家的,就掰了两只。他们把掰掉的玉米棒剥去包皮,拿来家煮熟吃了。
玉米棒在城里很稀罕,在我们乡下却是平常之物。按说,一个支部书记的儿子不论掰谁家的玉米棒,都不会有人反对或者咒骂的。可张合不知道是我儿子掰的,他看到玉米地头有丢弃的包皮,便站在村头大骂了一阵。后来,一个在地里干活的妇女告诉他说,你家的玉米是书记的儿子掰的,你就别骂了。
张合一听,顿时傻了眼,抗了铁锹就回家了。
我们当然不知道儿子掰人家的玉米,当然也不知道张合骂人的事情。掰两只玉米不算什么,骂人更不算什么。可这个张合却像犯了弥天大罪,三魂六魄都吓掉了似的。
中午吃饭时,我们家来了客人,是乡里主抓教育的助理。我们三个大人,加上两个高中学生,喝了三件啤酒。我的肚子喝饱了,出来解手。走到山墙厕所附近,看见张合与他的老婆站在那儿。我问,小叔、小婶站在这里干吗?
张合颤巍巍地说,老叔我老糊涂了,今儿看见地头有玉蜀黍的皮儿,以为被贼偷了,就骂了两句,谁知是俺那孙子(即我儿子)闹着玩呢!大侄子你看老叔该死不该死!唉——
我努力憋着尿,说,没关系,骂就骂了,不骂不成材,不骂长不大!你是他“爷爷”,别说骂,就是打,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可是……张合的眼泪噙在眼眶里,说,老叔不是故意要骂的呀!俺是骂贼呢,谁知道骂了好人……
我憋的浑身打颤,哆嗦着说,孩子掰你家的玉米,也不打个招呼,他们也有错呀!骂就骂了,别当回事儿!
张合说,俺本来要当面向书记认错的,可你家里有乡里的官儿,俺不敢去。大侄子你就代劳跟书记说说,俺真不是故意要骂你儿子的!
我一边往厕所里钻,一边说,没问题。我跟她说就是了。
等我解完手,张合已经离开了。我回到屋里,继续喝酒,就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到了黄昏时分,我一觉醒来,发现我自己倒在沙发里睡着了。妻子送走乡里的干部,也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
我妻子的酒量比我还大。白酒能喝一瓶,啤酒能喝一件。不过,她一喝多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常态,而我只要睡上一觉,马上就能清醒过来。我伸了一个懒腰,走出房门,来到大门口,看见张合探头探脑地向院里张望,我问,老叔有事儿吗?
张合低声问,俺跟你说的那事儿,你跟书记说了没有啊?
我问,什么事儿?
大侄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就是俺骂人的事儿,俺、俺真不是故意的!
我说,哦,想起来了!她喝多了,在睡觉呢!等她醒了,我再跟她说吧!
张合说,要没说就别说了。等书记醒了,俺亲自跟书记道歉:俺真不是故意的。
我说,不用了,她一睡就到明天了,你请回吧!没事儿的。
张合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俺这破嘴惹的祸,俺就得亲自道歉!今儿不行,俺就明天再来。说着,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第二天,妻子还躺在床上,手机就响了。我摸到手机,递给睡眼惺忪的妻子,妻子接了电话,对我说,你骑摩托送我去乡政府,县里召开经济工作会议,乡、村干部集中包车去县城。
我把摩托车推出来,等妻子洗漱完毕,拿了小皮包。我发动摩托车,妻子刚刚坐上去,张合夫妇就进来了。妻子坐在后座上没有下来,问,老叔、老婶有事儿吗?
张合哭丧着脸,说,不是大孙子掰了两个玉米吗?俺不知道是他,就骂了。俺、俺真不是故意的!
妻子说,是这事儿呀?我知道了。我得赶紧去乡里集中,回来再说吧!说完,催促我快走。
送妻子上了车,我在街上买了一兜子油条回来,正准备招呼儿子和他的“同桌”吃饭,见张合和他的老婆王金芳又来了。张合一进门就问,书记没跟你一起回来呀?
我说,没有。她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张合一脸沮丧的样子,说,这么长呀?一边用衣袖擦着眼睛,一边扶着老婆走了。
妻子开了三天会回来了。小别胜过新婚,我们刚要拥抱亲吻,就听见“咚咚咚”地大门响。我出来开门,妻子站在院子里,进来的依然是张合夫妇,妻子问,找我有事吗?
张合说,那、那玉米的事儿,俺真不是故意骂的,你、你就骂俺吧书记!
妻子说,骂你干啥呀?
张合流泪说,俺不知好歹,乱骂人。你、你骂俺吧书记!
妻子说,不就是骂我两句吗?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还有事儿要做。说完,就回到卧室里去了。
张合夫妇极不情愿地走了。我重新拴上大门。此时儿子和他的“同桌”进城玩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们夫妻两个。我回到卧室,卧室里开着空调,妻子已经脱光了衣服在乘凉。我本来想和妻子亲热一下,可张合夫妇的影子老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提不起精神。
妻子问,今天怎么了?霜打的茄子似的!
我说,你应该骂张合几句,这样,他就不会再来找你了。
妻子说,胡说吧你!我平白无故地骂人家,传扬出去,我这书记还当不当了?
我妻子十八岁入党,一直在村里干着妇女主任的职务。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不过,她干支部书记的历史不过二十多年。在这期间,有很多男子汉村干部不服气,千方百计地找茬儿整我妻子,可我妻子由于大公无私,肯为群众办一些好事、实事,每到选举,尽管有人四处活动,但投票之后,她依然能够胜出。所以,那些觊觎她的位置的男人们总是以失败而告终。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妻子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与她的忧患意识和危险处境不无关系!
所以,让我妻子去骂一个平民百姓,她是不会答应的。
几天过去,地里的玉米都已成熟了。一天,我到地里溜达,看见张合的老婆王金芳在用架子车拉玉米棒。由于地里土质疏松,架子车拉不走,她累得满脸大汗。我上前帮她推上路埂。问,怎么没有看见老叔和老弟呀?
王金芳说,大侄子,别提了!你老弟闹着买媳妇,饭也不吃,活儿也不干了;你老叔犯了病了,心口疼。也是不吃不喝的。俺、俺都快愁死了!
我叹口气说,不能再花冤枉钱了,买了跑,跑了买,再富裕的家庭也给败光了!
王金芳说,谁说不是呢?赶明儿你替你老弟找一个媳妇好吧?管她是残疾还是傻瓜,只要能生孩子的都好。
我说,我可没有那个嘴巴,一辈子做不了媒人。
王金芳说,可眼前有一件大侄子能办到的事儿,不知大侄子给不给办?
我问,什么事儿?说说看。
就是叫书记到俺家把俺那个死鬼骂一顿!
我说,这怎么行?村支书骂群众,党纪不容呀!不行不行!
算婶子求你了大侄子!你全当救俺那个死鬼一命好吧?这些天,他不吃不喝,还一个劲儿地念叨:说书记不听他道歉,眼见是不会原谅他了;说书记不肯骂他,肯定是生气了;说书记要把俺家的“低保”扒掉了……人不吃不喝,能活几天呀?大侄子,你就可怜可怜那个死鬼吧!
我听了,眼泪差一点流出来了。连连点头说:我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回到家里,我对妻子转述了王金芳的话。妻子立即掉下眼泪,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呀?怎么会这样呀?
我说,中国的老百姓太脆弱了,太不幸了,太自卑了!
妻子一边流泪,一边穿好衣服。我们来到张合的家里。张合躺在一张破竹席上,闭着双眼。听见屋里的脚步声,也没有睁开眼睛。
大叔,妻子喊了一声,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我提醒说,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得狠狠地骂他!
妻子便使劲地“咳”了一声,厉声说,装死呀你!
张合突然睁开眼睛,露出欣喜的笑容。轻轻说,骂吧,俺听着呢……
妻子排山倒海地数落了一顿,然后一路跑回家,坐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