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怀念轻松时光
前几天,几杯淡酒,十几个菜肴,六位老同事,一起闲坐。
座中三位,两位王老师,一位周老师,八十岁上下;两位,我和刘老师,六十岁出头;只有一位,高老师,年轻一些,接近五十岁。皆称老师,非为尊称,职业称呼也。且都为语文老师,都在一个高中语文组里一起耍过勺子。论辈分,三辈。三位八十岁上下的,皆是我的老师辈。我和刘老师,一辈。高老师,属于我们共同的学生辈。六位中,只有高老师一个人还在讲坛上耍教鞭。
三辈人,既是同事,也是忘年交,相见甚欢。一边喝着小酒,叨着小菜,一边“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王岳汉老师,书法家,手机玩得溜,忙中偷闲,还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几句,念给大家听,座中诸人,皆会心一笑。具体内容,已记不大准确,大意为:几个老家伙,围着桌子坐。胡乱侃一通,图个嘴快活。
胡说乱侃之中,谈得最多的,是共同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语文组老师们的轻松时光。回味起来,甚觉有趣,记之如下。
一、打康乐球
还记得那次吗?
学校牛书记悄悄进了我们语文组办公室,站在苏梅(化名)背后,站了老大一会儿。其他老师看见牛书记来了,都停下来,默不作声。只有苏梅浑然不觉,依然手拿球杆,啪啪啪,还打得兴致勃勃。
牛书记站久了,在她身后悠悠说了一句:“苏梅,打个康乐球就恁入迷吗?”
苏梅这才回头,“哟,牛书记啊!”
其他老师这才跟着哈哈哄笑起来。
那个时候,学校工会为了活跃老师的业余生活,每个办公室配了一台康乐球。
康乐球是小型的台球,是象棋子做球,可以四个人站在四面,一人一杆击打。既可两两对打,也可单打,这东西,老少咸宜,男女皆可,也好学易操作。很快,我们语文组的老师几乎每人都学会了。兴致来时,四个人围着球台,一人一杆,“啪啪啪!”就打起来。
那时候,组里以老教师居多,大约有十个左右,我当时也就是三十岁左右,跟我年龄接近的,有大约三四个,更年轻的,还没结婚的,也是三四个。打起康乐球来,大家似乎忘记了年龄差距,不管是平时比较沉默寡言的组长中奇老师,还是平时就酷爱体育运动的周老师,似乎都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我们这些年轻人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周老师,似乎天性里对体育活动就有一种灵敏,打起康乐球来,也似乎得心应手,一杆就能打进去好几个球,而且,还总能给对手设置障碍。
中奇老师,打球如办公,依然一副认真执着的劲儿,拿着球杆,平心静气,瞄准了,才击球,命中率也很高。
有打的,还有看的,在一旁指挥着,跟着助威呐喊:“瞄准那个打!”“好球!”“嗨!臭球!”
大家玩起来,就忘乎所以,有时候,直打到晚上十一点才恋恋不舍地罢杆。
二、萤火虫
还记得萤火虫吗?
当然记得!
我们几个所提到的萤火虫,可不是真的虫子。它首先指八十年代初,我们学校里第一个文学社。其次,指一份油印刊物。
当时,在组长王中奇老师和其他老教师们的支持下,我和几个年轻老师,头脑一热,想撺掇搞一个文学社,在校园里贴海报,又让每个语文老师在班里给学生讲,很快,全校有许多爱好文学的学生踊跃报名,在举办征文大赛的基础上,选出几十个文字基础比较好的学生。很快,文学社就成立了。几经斟酌,文学社取名萤火虫,后来,又办了一个油印的刊物,名字也叫萤火虫。让书法家王岳汉老师写了刊名,行书,刚劲,潇洒,有魏笔的笔势。
稿件,主要是学生的,有的,是学生投的稿;有的,是搞征文竞赛的优秀稿件;有的,直接取自平时的学生优秀作文。刻印,是组里的老师义务劳动,除了年轻老师,组长中奇老师等老教师也当仁不让。印刷,都是我们组里的老师在油印室一张张印出来的。
装订的时候,颇为壮观。经组长中奇老师批准,我在组里喊一声:“开始装订萤火虫啦!”所有老师就积极行动起来。
首先,把所有老师的办公桌摆成一圈,再将油印好的一摞摞纸张依次摆好,然后,大部分老师轮流转圈分拣,几个老师整理整齐,最后,由一个老师用订书机订好。装订完毕后,一千多份《萤火虫》,经由各位语文老师的手,分发到各班学生手里。
这些劳动,是纯粹的义务劳动。那个时候的老师,似乎很单纯,没有一个人提到报酬问题。大家连续干两三个小时,依然精神抖擞。而且,自始至终,大家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比平时显得更加亲和融洽。
三、观摩课
“我第一次举行全县高中语文老师观摩课,真亏了各位老师的抬举。”
我又提起一个话题。旧时场景,便如电影一样,一一重现。
我提了一个问题,指着坐在我对面的是几个老师中的一个老教师,煞有介事地说:“王老师,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好!”王老师就乖乖站起来,如实回答。
“周老师,你来读第三段课文。”周老师忙不迭地戴上花镜,规规矩矩读起来。
那是我到语文组第三年,是在1983——1984学年中,我教高一。县里要举行县级语文观摩课,邀请全县高中语文教师听课,在我们组长王中奇老师的推荐下,我们组推举我讲课。
那时候,我还很欠火候,凭着一股年轻人的热情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楞头劲儿,懵懂乱撞。那是我第一次要在全县同行面前亮相,底气非常不足,只好求助于老教师们。在教室里试讲过几次以后,还觉得不行,就在办公室里,老教师们围坐一起,听我试讲,而且当学生,与我互动。讲完之后,大家又认真讨论,不管是教材的把握,教学语言、教学步骤,都热烈讨论,反复推敲。
组长中奇老师,对我每个教学环节的时间都做了准确记录,根据各个环节,提出合理的时间分配。而且,我的教案,反复修改,修改之后,都交给他审阅,他不但认真揣摩,甚至执笔修改。
文灿老师,那时是副组长,就我的教材和授课语言等细节提出中肯的建议。
岳汉老师,就我的板书提出很好的设计方案。
起初,我范读课文时用普通话,讲课时用地方方言。周老师就提出一个建议:“你既然读课文可以用普通话,为什么讲课不能用普通话?试试呗!”听了他的建议,从那一次开始,我上课时就全部使用普通话了。
几个老教师们,年龄都跟我父亲接近,在我面前,都没有一点儿架子,试讲时,一个个都成了认真听讲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学生。讨论时,一个个敞开心扉,畅所欲言,纷纷提出中肯建议。
我的第一次优质课,可以说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而我,只是集体智慧的实践者。那次公开课,在我的印象中,可以说是我们语文组全体老师和衷共济的一次典范。参与的所有老师,不管是同事之间,前辈与晚辈之间,大家毫无芥蒂,坦诚相处,即使有不同意见,也平心静气和睦商榷,全没有意气用事剑拔弩张的痕迹。所以,彼此之间,感觉轻松和谐,心情舒畅。
当然,也正是有了那一次的基础,才有了我后来教学水平的不断进步和提升。
这一次聚餐时,我又由衷地说,“你们几位老师的精心帮助,我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
四、打平伙
“王老师,还记得你在一张白纸上曲里拐弯地划线吗?”
“哈哈,当然记得,那不是为了打平伙,让大伙变相凑钱吗?”
那时,打平伙,是我们语文组隔个一月四十就要来一次的事儿。大家生活都还不富裕,平时在家里的三餐都还比较寡淡,所以,每个人都还有极强烈的口腹之欲。想解馋了,怎么办?打平伙。
打平伙,也就是小范围聚餐。要么,凑着改卷子学校发补助,从补助费里拿出一部分钱。要么,就大家凑钱。有时候,大家平均凑;有时候,按工资高低摊派;有时候,类似于抓阄,就用这种形式,让大家碰运气。
王岳汉老师拿过一张白纸来,先在最上端依次写出阿拉伯数字,再在最下端写出钱数,两三元,五六元,有多有少,最多,十元。不过,除非特殊情况,很少有十元,因为,那时候大家工资都不高,最高的,也就是六七十元,拿出十元打平伙,太奢侈。然后,在中间就画许多条曲里拐弯的线。最后,拿张报纸遮住下半部分,不让人看出上下之间的链接。又在一些小纸片上写上阿拉伯数字,写过之后,团成团。
开始抓阄,每人抓一个纸团,按纸团上写的数字,去对那张大白纸上的数字,再仔细看链接,链接到几元,就掏出几块钱来。
那时候打平伙,很少去饭店,忒贵,消费不起。有时候,就到某一个老师家里,大多,是在办公室。在街上买些菜和烟酒,再凑些碗盘,摆在一起,又吃又喝又叨菜。
冬天里,办公室里有取暖的煤炉子,就买些生肉和生菜,炒个七荤八素。有时候,买些羊肉,炖一大锅,一人一碗,喝得热气腾腾,饭量大的,就喝个两三碗,管够。
这时候,大家各尽其能,会炒菜的,做大厨师;会切菜的,打下手;最不济,择择菜,拉拉桌子,端端盘子。准备停当,围坐一圈,开始。
比起其他组来,我们语文组打平伙有两大特点。
一是爱搞些成语接龙、讲段子等比较有文气的行酒令,这跟我们的专业有关。
干这个,头脑机灵,平时就嘴溜的人沾光。譬如周老师,平时就幽默风趣,妙语连珠,到这种场合,更是如鱼得水,总是过五关斩六将。
有些平时寡言少语的,这时候,就有些被动。譬如我们的组长中奇老师,尽管课堂上侃侃而谈,极受学生欢迎,但是,课下却惜话如金。成语接龙时,每轮到他,总是嘿嘿一笑,说:“我喝一个呗!”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喝了下去。
其实,他酒量并不大,有时候,有些老师故意撺掇成语接龙,就是想让他多喝些酒,也有些小恶作剧的成分。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些老师的这点心事,他偏偏就不点破,总是满脸微笑地听着其他老师接二连三的接龙,而轮到他,又总是乖乖喝酒。有的老师就问他,“你又不是不会说,为啥偏不说?”
他依然嘿嘿笑着说:“不愿动那脑筋!”
二是爱熬夜,大家戏谑为“十二点以后掀高潮”,其实,也就是借着酒摊儿拉呱,天南地北,扯东扯西,过嘴瘾。
那时候,改革大潮刚刚兴起,各种思想观念相互碰撞,在语文组这个小天地也是如此,由于个人遭遇和意识的差异,闲扯中,就某一话题,大家的观点不尽相同。但是,不管扯什么,大家都胸无芥蒂,畅所欲言。即使是因为英雄所见略异,抬起杠来,那一会儿可能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但是,过一会儿,便烟消云散。
譬如,有一次,大家扯起对毛泽东的评价,有说功大于过的,有说过大于功的,又说功过相当的,而且,各有立论,也各有自己的论据。座中,有一个老师,是文革时期的造反派,用现在的观点说,就是个典型的“五毛”,他最爱说的话,就是“没有毛主席,哪来新中国?哪来穷人翻身的解放?”只要听见有人说毛的一点儿不是,他就会气得脸庞涨红,嘴溅白沫,与人争论不休。
而在座的大多数老教师,是文革的受难者,自然不会苟同,便你一句我一言,与他争论。即使争论,老教师们也不失风度,或者和风细雨,或者以幽默化解纠葛,例如,一个老教师说,“要是还坚持毛的那一套,我们这些五几年就当老师的人,今天怎么也没有资格与你在这抬杠了!”
这一句,便使那位“五毛”顿时语塞。
不过,过一会儿,大家又嘻嘻哈哈,举起杯来,相互敬酒。刚才的楚汉相争,很快就化干戈为玉帛。
如今,在我们六人聚会之前,我和中奇老师曾就这个话题有过讨论。我说,“是在你这个组长带领下,咱们语文组人际关系和谐呗!”
他当时就说,“可不是那回事儿。我从五几年就当语文组长,文革之前和文革中,语文组的人际关系可紧张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组里分成两派,相互戒备,相互拆台。人与人之间,很少敞开了说话,总怕给对方留下把柄,做了对方打小报告的口实。”
六人聚会中,岳汉老师提到,“反右的时候,我同宿舍里的另外一个老师是积极分子,他经常把其他的积极分子叫到宿舍里嘀嘀咕咕,神神秘秘地说到半夜。我就假装睡着,随他胡说八道,从来不介入。”
周老师就对我说:“你上高中的时候,一个老师还硬把我拉到教室里,让学生批斗我呢!”
我上高中,是1971年和1972年,那时候,周老师身上还带着“右倾”帽子,又加上他出身地主,所以,就成了被“革命”的对象。他所提到的事情,虽然发生在其他班,我当时就听说了。
回忆起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那些日子,大家依然心有余悸。而提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家便十分怀念。
“那时候,咱们语文组的人际关系是最融洽的时候!”
可不是嘛。那时,国家刚刚走出人整人人怕人人防人的荒诞不经的时光,斗争思维如同过街老鼠被人唾弃,大家终于不用再相互提防,终于可以在许多人面前放心大胆地自由说话,所以,便思想轻松,说话轻松,人际关系和谐。
那之后不久,又开始评职称,涨工资,相互之间又有了物资利益的争执,人家关系慢慢又微妙起来。人与人的轻松自如和睦共处似乎有所消减。
我说了一句,“嗨!那段时光,真是咱们语文组最轻松快乐的时光!”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