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三叔石墩和他的羊(人生·小说)
一
多年以来,我一直喊石墩三叔。石墩多次提醒过我,喊哥合适。但我一直还是喊石墩三叔。
十五岁那年,我离开村子,转学去了距家乡五十多里地的唐庄中学上初二。和其他外来同学不同的是,我没有住校,而是借住在了那个村子一个姓唐的人家。
第一次出门,娘一再叮嘱我,出门低三辈,见人一定要有礼貌。于此,我便喊石墩三叔。
石墩是家里的老三,这是我从石墩那位又瞎又聋的奶奶口中得知的。事实上,在这个家里,我从没看见过石墩的那两位哥哥,也没见到过石墩的父母。唐庄上的两年初中,我在这个家见到的只有石墩和他的奶奶。至于石墩的那些亲人都去了哪里,这是我后来才从石墩口中了解到的。
事实上,石墩的年龄不足以够得上叔辈。那年我十五岁,石墩也只有十七岁。石墩很是埋怨我,把他喊老了,怕他刚订下的那个小媳妇翠翠对他有看法,滋生另心。但我喊习惯了,却怎么也改不了口。我还是一直喊石墩三叔。
据说,石墩的小媳妇翠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石墩奶奶多次在我面前夸赞她。石墩很在乎她。
石墩多次质问过我,为啥要喊他叔呢?我一如既往地回答,那是尊重;石墩便说,喊哥一样尊重;我说,开了那个口,习惯了,想改也改不了,还是继续喊叔吧;石墩便又埋怨,为啥一开始就要喊叔呢?我借用了娘的话——出门低三辈;石墩本来想说:离谱!但他琢磨了半天,硬是没想到这个词,嗫嚅了半晌,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心里便开始嘀咕:没文化,真可怕,石墩家那么好的条件,石墩那么小的年龄,咋就早早不上学了呢!
终于有那么一天,石墩找到了我,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改口吧,喊我哥!我半是执拗,半是戏谑地说,改不了!石墩便问,为啥呢?我依旧回答,习惯了;石墩吵架般地继续问,为啥一开始就喊我叔呢?我没再敢套用娘的那句——出门低三辈,我发现石墩似乎为了这个称呼,真的郁闷不已。
很长时间以后,石墩再也没和我纠扯关于“叔”或者“哥”的称呼问题。石墩沉默了许久。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喊石墩三叔。
喊归喊,但我开始寝食不安,总在揣测三叔这个称呼是不是给石墩带来了什么麻烦。
一段时间,我很是纠结,我怀疑,我喊石墩三叔是不是真的错了;我用课余有限的时间经过再三考量,喊石墩三叔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不管咋样,离家出行,娘的教诲不能不遵循,礼貌待人的宗旨也不能丢;同时,错喊只长我两岁的石墩三叔也不全是我的错,怪只怪石墩长得确实像“三叔”——面黄肌瘦,皮肤粗糙,满脸褶皱,须发蓬乱不说,单就那佝偻的五短身材,总是倒背的双手,再加上一年四季总是一身黑灰裤褂的装扮,咋看咋像“三叔”。
二
唐庄村南就是绵长的西宝铁路线。那时,这条铁路经过的火车似乎不是很多,我们会在课堂上偶尔听见三五声火车的汽笛声,然后就是每天黎明的那一声。黎明那一声汽笛的长鸣恰好成了我们起床的号角声。在我记忆里,唐庄的鸡鸭很少见,每天早晨你不能指望鸡鸣声唤醒你,同时,那时钟表之类很稀罕,反正那时候我还从没见过身边人有谁戴过手表或者拎过闹钟,所以,每天凌晨很准时的那一声汽笛声就成了我们的起床令。
唐庄确实少有鸡鸭,总之是禽类少见。我总是不明白,唐庄人为啥不愿意养那些温良的小家禽。在我的家乡,鸡鸭随处可见,说实话,我当时的一大部分生活费,都是娘卖自家的鸡下的蛋贴补给我的。而唐庄确实很少看到这些动物。
唐庄少鸡鸭这些禽类,但唐庄的牲畜却随处可见。走到街上,不出五步,你就会看见拴在门口木桩上的一头牛,或者拴在树上的一匹马,至少你也会看见一头慵懒地侧卧在太阳底下晒得暖暖正在“哼哼”的猪,或者是一只边咀嚼边“咩咩”叫的羊。
石墩就养了一群羊,我曾经仔细数过,那群羊一共有十一只。
石墩每天下午都会赶着羊群去铁路边放养,而我每天下午也会去铁路边读书。我有许多机会和石墩聊天。
石墩每次和我聊天都离不开他的羊,有时还会和我聊几句他病卧家中的奶奶,兴致来了还会和我说起他爸给他订下的小媳妇翠翠。
而石墩聊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羊。
石墩聊起奶奶就闷闷不乐,聊起他的小媳妇翠翠又似乎怕别人偷窃了他的幸福,所以石墩还是愿意把话题集中在羊身上。
我好多次都想把话题扯上读书,石墩不是打岔说他的那只母羊八月里又要产崽了,就是说他那只最小的羊羔出生时母羊难产死了。石墩很爱他的羊,他不说我也知道,他说起那只难产死去的母羊时,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每天傍晚,我和石墩聊完天就去学校上晚自习,石墩会集中精力捯饬一大捆野草,作为那群羊第二天大半天的口粮。石墩的生活规律大致就是这样:每天早上太阳老高了起床,给自己和奶奶做早饭;傍晚了再去铁路边放羊,然后扛着一捆野草,赶着十一只羊回家;然后做晚饭;然后就一头扎进我隔壁的那间厢房里;然后第二天太阳老高了再起床……
事实上,我很羡慕石墩悠闲自在的生活,他不像我,每天凌晨一听见那声火车的汽笛声就得从睡梦中爬起,然后到了石墩的十一只羊都睡了,我才能摸进自己的那间厢房里,睡,或者数着石墩的那些羊慢慢靠近梦乡。
三
石墩有十一只羊。
石墩记得很清楚,我也记得很清楚。
那群羊就圈在石墩家门口的栅栏里。
那年秋天,我回家过了一个周日,回到石墩家,经过那个栅栏时,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状况——栅栏里的羊所剩无几,连那只快要产崽的母羊也不见了。
我一进门,就急忙连声喊着三叔。我连着喊了好几声三叔,石墩都没应我。我有点急了。
我不担心石墩是否安然无恙,我只是担心石墩的那群羊。
我继续喊,还是没人回应我。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石墩的羊被人偷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堂屋。我接连交替喊着三叔、石墩。石墩还是没应声。
我提高了嗓门继续喊:石墩——三叔——石墩……
我翻来覆去地喊,石墩总是不应声。
我把屋子通前到后喊遍了,也转遍了,都不见石墩的人影,也听不到石墩应声。
半躺在堂屋炕上又聋又瞎的石墩奶奶任我火急火燎、里里外外的奔跑始终没有吱声。
我确信石墩的羊被偷了!
我急了。
我扑近又聋又瞎的石墩奶奶炕边:婆,三叔的羊……三叔的羊少了好多只……三叔的羊被偷了!
我急坏了。
石墩奶奶奋力睁着那双毫无光彩的眼,不知道我在说啥。
我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了嗓门上,嘴对着石墩奶奶的耳朵狠劲喊——婆,三叔的羊丢了!
咹……啊……啥?
我的叫声震得屋顶椽梁间的泥坯哗哗往下掉,石墩奶奶还是没听清我说啥。
羊——丢——了!
我相信,我震耳欲聋的喊声一定大过了火车的汽笛声;我也相信,唐庄凡是长了耳朵的生命一定都听见了我的叫声。
但是,石墩奶奶硬是没听见。
眼看着晚自习时间快到了,我没有闲工夫再和石墩奶奶纠缠了。我回到自己的厢房,背上黄帆布军挎包,急冲冲往学校赶。在门口,我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唉呦……撞死我了……
我惊得一愣。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扎着羊尾辫的女孩,一件红底碎白花的短褂,一条草绿色的军裤,眉目清秀,脸色稍稍有些草色,嘴唇稍缺血色。
她似乎被我撞得不轻,弯着腰褶眉皱眼,唏嘘不已。
石墩从她身后凑上去:翠翠,要紧不?
这就是石墩的小媳妇翠翠?
石墩站在翠翠身后,很紧张,很关切,也很费劲——石墩比翠翠起码矮了有半头,石墩一直仰着头。
翠翠大致是缓过了神,低着头,身子左右扭动,似乎是在检验受伤害的程度。但双手还是捂着肚子——很显然,我撞伤的是她的肚子。
没事……不要紧……
翠翠显然是在应答石墩的询问,因为我一直怔在那里,半天没做出反应,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出。
石墩显得很急切,他殷勤地绕到翠翠身前,挡在了我和翠翠之间,伸手要去帮翠翠揉肚子。翠翠羞怯地拦开了石墩的手。石墩被拨了个趔趄,差点倒地。
翠翠也许被自己无意的举动惊扰了,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摇摇欲坠的石墩,眼光却和我愣愣的眼神碰在了一起。
翠芬……
康桥……
天色昏暗,灯光朦胧,但我还是看清了石墩口中的翠翠就是我的同桌同学郝翠芬;而翠芬也同时认出了我。
两声不约而同的呼叫让几乎倒地的石墩硬是奇迹般站直了身子,他傻傻地看看翠翠,又怯怯地看看我,身上分挎左右的两个鼓囊囊的挎包晃来晃去。
翠芬……郝翠芬,是你?你……你……你和三叔……你们去县城了?
记忆中,我从不结巴,但那一刻,我不但说话结巴,我感觉自己的思维都有点结巴。
大凡招呼一个人,假如直呼其名,而省略了他(或她)的姓,那就说明他们之间很熟稔,甚至是很要好。我和翠芬很熟稔,她是我的同桌;我也和翠芬很要好,我们经常交换使用文具。但我下意识地决定,不能让石墩觉察出我们既熟稔又要好。
我必须喊同桌郝翠芬为郝翠芬,而不能喊翠芬。其实,在学校里,我大多时候都喊郝翠芬“翠芬”,甚至有时候也和三叔石墩一样,喊郝翠芬“翠翠”。但我没想到的是,三叔石墩很长时间以来,经常和我提起的翠翠,就是我也经常喊起的翠翠。
翠翠草色的脸瞬间有了红晕,但很快又恢复了草色。
石墩拿那双并不清亮的眼睛打量打量我,又盯盯翠翠重新低垂下的头颅。
我感觉出气氛有些尴尬。
三叔,圈里的羊咋少了好多只?
我在转移话题。事实上,我真的还在为三叔的那些羊不知去向而担心。
三叔石墩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喊谁三叔呢!
三叔石墩拉着翠翠径直进了屋门。
我心里犯嘀咕,喊石墩三叔确实有点不合适,特别是在石墩的小媳妇翠翠在场的情况下,喊石墩三叔更不合适。
我在原地迟疑片刻,低着头去了学校。
四
那晚的晚自习,没看到翠翠的身影。
那晚火车的汽笛声倒是在不该鸣响的时候破例鸣响过几次,声音很悠长,也很凄厉。
那晚的晚自习后,我本想偷偷溜进自己的厢房,没想到,石墩堵住我,把我拉进了他的房间。
我仍然喊石墩三叔。石墩没回应,也没反对。
石墩和我谈起了我意料中要谈起的翠翠,同时也和我谈他的羊,最终还和我谈起了唐庄鲜得一见的鸡鸭。
石墩说,原先他的羊有十六只。他十四岁那年,他的爸爸给他订下翠翠这门亲事的同时,又给他买了九只羊,便带着石墩的妈妈和两个哥哥移居到了县城,唯独留下石墩照顾年迈的奶奶。石墩说起爸爸的那个决定,显得有点郁闷,甚至有点气愤。石墩在“唉”了一声后,又自我解释道,其实那也不怨爸爸,他的两个哥哥都有文化,身居要职的爸爸给哥哥们安排的工作他们能拿得起,再说,不愿离乡的奶奶也需要人照顾,自己留下来是最好的选择。其实,我总认为,石墩的话有点言不由衷。那个年代,能跳出农门,是每个年轻人的梦想,而石墩却能安于宿命,那一定是出于别的原因。
石墩安于宿命的原因无外乎爸爸给他订下了翠翠这个让他满意的小媳妇——我坚定地认为。
我的猜测没错。石墩开始一个劲夸赞翠翠的好,说她漂亮、温良,又善解人意。
对于石墩对翠翠的描述,我绝无异议。
我又开始质疑,翠翠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为啥会和我武大郎般的三叔石墩订婚呢?
翠翠也着实可怜——石墩抹了一下鼻子,似乎不是在擦拭鼻涕,而是在抹不知何时滚落鼻尖的一粒泪珠。翠翠和我是一个村子的,我们村子大多数人家原先都加工炮仗,翠翠家也做炮仗,有一次,她爸妈在操作时引燃了炸药,炸翻了屋子,翠翠爸妈尸骨无存……翠翠成了孤儿,那年翠翠才九岁……翠翠的叔叔收留了翠翠……村子里的娃稍稍长大,家长都会给订一门亲事,后来,我爸便和翠翠她叔一番沟通,便把翠翠许配给了我……
我开始替翠翠心酸,又似乎替翠翠庆幸。
我赞叹三叔石墩的幸运,又担忧三叔石墩的幸福会被一阵风刮跑。
我爸给我买回来的那九只羊发展了不到一年就成了十六只,前年,我卖掉了两只羊,给翠翠交了学费,去年,我又卖掉了三只羊替翠翠交学费……这两年,我的羊产下一些羊娃,我就卖掉一些老羊,我的羊群没能发展壮大……本来我是想养好多好多羊,但是……为了翠翠,我觉得值。三叔石墩面无表情,声音倒有点慷慨激昂。这不,快到冬天了,我和翠翠一起去了县里,又卖了六只羊,给奶奶和我俩置办了冬衣,也给翠翠把下学期的学费准备停当了……
三叔的那些羊着实可爱,但在三叔的心目中,翠翠更加可爱。
我也认为,翠翠比三叔的那些羊更加可爱。
窗外的月色苍白得瘆人。
三叔石墩开始沉默。三叔似乎在回味什么,或者是在展望什么。
